第十五章 夜探(1/2)
南直隶的武库清吏司,在倭寇出现以前只是兵部下属的一个小衙门,倭患严重之后,南直隶镇守太监钱芳将其置为自己的直属衙门,以示为前线将士保管好军备的决心。
实际上李让只见过钱芳一次,就是他被派去书院的那一次。
奸诈的眼神、阴柔的相貌、还有尖尖的嗓音,符合李让对太监的所有想象。
他跪着听完了命令,然后立刻出城前往扬州,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和杨大人打。
再回来看到的就是杨大人的尸体。
今天是李让第二次见到钱芳。钦差胡宗宪,以御史之名领五千精兵巡按浙江,分管南直隶军事。南直隶镇守太监钱芳带着应天府大小官员要为胡宗宪接风洗尘,地点定在玄武湖旁的紫金楼。
往日喧哗热闹的紫金楼早已层层戒严,身着甲胄的兵士从三街外一直站到楼下。
整个应天府的官员都被集中到了这里,像李让这样不起眼的小官就被安排在楼下站着,以表诚意,位高权重的,则在楼上与钦差推杯换盏。
时值正午,秋日的太阳也还是能晒得人汗流浃背。李让偷偷抹了一把袖子,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同僚,大家也都苦不堪言。
不过也好,所有人都盯着紫金楼,衙门的人手就会大大减少,顾少言应该很轻易就潜入了府衙。
可惜不管饭,李让再抹了一把袖子。
楼阁之上,觥筹交错。
不断有人站起向胡宗宪敬酒。
胡宗宪笑道,“某顽疾缠身,大夫嘱咐每日饮酒不得超过三杯,请诸位见谅。”说着,端起一杯环绕一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表示已敬众人。
年近半百的胡宗宪显得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也许是常年奔波之故,他脸上的皱纹印得极深,两鬓已经斑白,胡须打理得还好,略到胸膛,眼神透彻,倒也显得精神。
“来来,胡大人,咱家敬您一杯。”钱芳端起酒杯,朝胡宗宪示意。
“钱公公请。”胡宗宪再满一杯,一饮而尽。
钱芳放下酒杯,“胡大人此番前来,想必是深受陛下重托,要一举扫平倭寇?”
“那是自然。”胡宗宪拱手对天,“倭寇肆虐东南已久,沿岸百姓,为倭寇劫掠,流离失所;南洋商路。因其阻断,朝廷赋税,连年下降,陛下早已深恶痛绝,某深受陛下所托,不敢丝毫怠慢。”
这一番话,说得深切诚恳,在座诸官,无不点头称是,一面痛斥倭寇,一面感陛下体恤爱民。
钱芳眯了眯眼,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其实吧,这倭寇也没有那么严重,你看这应天城内的百姓,哪有慌张的迹象……都是那些巡查御史夸大其词,朝廷实在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再过些时日,应天的府军就能扫平他们。”
胡宗宪缓缓扫视众人,冷声道:“应天有高墙大炮,更有守卫陪都之精锐,倭寇哪里敢犯?但城外的百姓呢?那些渔民、农民,某听闻他们被倭寇杀的杀,抓的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至于府军,府军要是有用,百姓会落得如此下场吗?”
“实不相瞒,本官此次奉诏前来,就是要招募新军!”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震惊有之、焦虑有之、更有甚者如丧考妣。
钱芳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直接站了起来,“那南直隶原有府军呢?”
“一律禁足,不得出城!”胡宗宪斩钉截铁地说道,“本官怀疑他们与倭寇私通,养寇自重!”
钱芳瞪大了眼睛,怒目而视。
胡宗宪亦冷眼相向。
一面是地方主官,一面是钦差大臣,两虎相争,众人纷纷避退,唯有胡宗宪身后的侍卫,手按刀柄,随时准备抽刀护主。
良久,钱芳爽然一笑,缓缓坐了回去,“大人勿怪,东南倭患,我等尚能苟且,全仰仗本地府军之故,忽闻大人如此严令,一时失态,请大人见谅。”
“哪里。”胡宗宪生硬地回道。
钱芳呵呵了一阵,道:“听闻胡大人是严阁老的得意门生,咱家在宫中时,也与严阁老颇有交情,在座的数位,也都曾受阁老提点,我等外派以来,未能一睹阁老尊容,不知阁老近来可好?”
“多谢公公关心。”胡宗宪略一欠身,“恩师福寿康宁,某临行前,恩师还特意嘱咐过,务必一扫东南颓势,救百姓于水火,开海波于万疆。”
钱芳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怏怏作罢,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既然阁老如此重托,那我等自当相助,只是不知大人准备组建何样新军?”
胡宗宪摇摇头,“新军之事,某要仰仗高才。”
“哦?”钱芳显得颇为诧异,“久闻胡大人战功赫赫,不知是哪位高才能深得大人信赖?”
胡宗宪微微一笑,“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我请旨将他调来了应天。”
钱芳一愣,心想这是何人,尬笑了几声,“咱家久居东南,未能有幸听闻戚将军的大名呢,不知他是……”
“是我欣赏的人。”胡宗宪一句话就将他堵了回去。
“噢噢!”钱芳显得极高兴似得,来回扫视着胡宗宪身后的侍卫,“不知哪位是戚将军呢?快快出来让咱家拜会一番!”
胡宗宪摆摆手,“此番抗倭,全由戚将军指挥,本官只是坐镇后方,所以某才在此与诸位推杯换盏,至于戚将军,早已星夜兼程赶往浙江。”
言毕,仰头饮尽第三杯酒。
浙江,黄岩。一支明军正小心前行,这里是台州府旁的一个村镇,民风淳朴,秩序井然,从此处路过的行者根本不需要考虑防身的问题。
然而年初的时候,倭寇进犯台州,一度攻占城墙,最终还是被府军击退。残余的倭寇并未如官府所料急着退去,而是化整为零,四处劫掠,府军始料不及,狼狈应对,收效甚微。
三月,大肆洗劫之后的倭寇看准了府军包围的薄弱之处,一举突围,扬长而去。
黄岩镇也是在这次浩劫中被洗劫的村镇之一,倭寇杀掉了所有的男子、老人、小孩,带着财物与女子走了,临行前放了一把火,将这里烧成了白地。
很难说现在呆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家破人亡的百姓。
逃窜至此的大盗。
伪装起来的山贼。
甚至潜伏的倭寇。
都有可能……
所以这支明军前进得极为小心,在队伍两边数十丈远的地方就有数名斥候警戒,原本这些斥候也需要探查前方的,却被这支明军的主帅固执地拒绝了。
大明的疆土上,从没有让斥候探路,主帅在后的道理。
队首赫然是一名白马主将,身披文山甲,头戴凤翅盔,身材魁梧,双眼如炬,正仔细地审视着周围的废墟。
正是戚继光。
身后,副将张元勋策马上前,“将军,周围都没有倭寇的踪迹,看来他们确实是撤退了。”
戚继光嗯了一声,“他们既然放火烧了盘踞的村子,就说明是要撤退。”
路边,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正趴在一间废墟前,拼命地往外扒着什么。
希望不是她的亲人。
戚继光满心酸楚地从她旁边经过,老妇忽然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戚继光为之一颤:那是经历过人间大痛苦后才有的眼神。
“真惨呐……”身边的副将叹息道,自打过江以来,一路上无不是烟雨蒙蒙,花满青石的江南秋景。一近台州,立刻便置身人间炼狱。
“听说台州的城墙已经是红的了……”
戚继光皱了皱眉,“台州毕竟没有城破,打得再怎么惨,百姓仍然安好。”
“说的也是。”副将点点头,“倭患到了这个份上,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了,据说浙江的男儿哪怕是独苗都要被父母送入军队,与倭寇搏命。”
戚继光的神色暗淡下来,“可惜沿海边防荒废太久,不是光凭浙江男儿的一腔热血就可以弥补与倭寇的差距啊……”
踏过一座石桥,栏上有点点血迹,不知是倭寇的,还是百姓的。
一派肃杀,这就是秋天吧。
李让一直在楼下杵到夜晚才被允许回来,不管饭,所以他跑去王大娘的摊子上买了些冷面回来,掺点佐料拌了拌就开始狼吞虎咽。
顾少言早已拿到了那份卷宗,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
“你见到胡宗宪了?”他问。
李让摇摇头,呲溜地吸着面,含糊不清地说:“没有,我哪有那个资格。”
顾少言哦了一声,又说道:“我还一直想见见他。”
“他很厉害吗?”李让一下吸了一大口面,又开口说话,一时呛住了。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李让直接趴在了桌上。
顾少言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喘息了许久,李让终于感觉好些了,“抱歉,站了一天,没有吃饭,实在不行了。”
顾少言点点头,“有的主官就是这样,特别热衷于无意义的虚事。胡宗宪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既要名又做实的人,用我父亲的话说,他是既不想让百姓受苦,也不想让自己受苦的人,如果不能两全,那么自己受点苦也行,所以这么多年来,从地方到京城,他的风评一直很好,御史们评价他是严党中的清流。”
“他是严党?”李让大为意外。
“他是严嵩的门生,自然是严党。”
“这么好的官,为什么就是严党呢?”李让显得十分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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