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虚实之间(2/2)
“真是个神射手,后羿。”他随即爬进车驾里头,左右张望,见到一个凹槽,又爬了出来,露出古怪的嘲笑,问傅狼烟,“听说抓了两个嫌犯?我想问问。”
傅狼烟道:“这边请。”
“还是两个斯文人。”诸葛然看着囚牢中的两人,左边那个一双浓眉特别醒目,右边那人器宇轩昂,也是一表人才。
“四川真是地灵人杰,一个个平头整脸的,跟我们穷山恶水的就是不同。”他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对傅狼烟道:“你先出去,让我单独跟他们聊聊。”
“副掌……这……”傅狼烟面有难色。
诸葛然用拐杖敲了敲铁牢门,发出锵锵声响:“这铁条挺牢固的,他们冲不出来,不用担心我。”
傅狼烟道:“副掌想问话,得有个青城弟子在才好。”
诸葛然道:“你在我说话拘谨,要放开来讲,怕你不爱听。”
傅狼烟道:“副掌当在下不在就好。”
诸葛然眉头轻扬,说道:“这你说的。”随即席地而坐,对着牢内两人说道:“我这腿不利索,坐着说话方便。”
那浓眉汉子眉头一挑,道:“无所谓,反正看着差不多高。”
“我要坐在你那,可不会想说笑话。”诸葛然问:“叫什么名字?”
“朱门殇,云游施药的大夫。”
“收不收钱?”诸葛然问。
“施医不收钱。”
“原来是个骗子。”
“那是我另一个行当。”朱门殇道,“偶尔干的活。”
“那你又叫什么?”诸葛然转头看向另一人。
“在下谢孤白,云游的书生。”
“这里住得惯吗?”诸葛然问道,“瞧你们两个,牢里日子过得轻松。”
“管吃管住,不用干活,挺悠闲的。”朱门殇道,“要不你也进来坐坐?指不定爱上了不走。”
“胡说什么!”傅狼烟喝叱道,“你知道这位大人物是谁?”
诸葛然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板,道:“傅老,你人都不在,怎么还能说话?”
傅狼烟拱手道:“是在下失言。”
“怎么又听见你声音了?”诸葛然用食中两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合起的手势。傅狼烟不敢再开口,诸葛然又转头看向谢孤白两人,问道:“哪里人?”
“祖籍四川。”朱门殇道。
“哪个四川?青城的,唐门的?”诸葛然又问,“听口音不像。”
“成都,唐门的。打小走南闯北,口音混杂了。”
“甘肃人。”谢孤白道。
“喔,铁剑银卫辖下的。大户公子,才有云游的闲工夫,要不要通个书信给你家人,让他们来赎救你?”
“陇南,经商的小户人家,当地有薄名。不过这事不用惊动家父。”谢孤白道,“我等本是无辜,不久后便能出狱。”
“既不打也不刑,谁都是无辜。你要是到了云南的大牢,岳飞都是你害死的。”诸葛然道。
“沈掌门是个好人。”谢孤白笑道,“他知道岳武穆的死跟我们没干系。”
“我讨厌好人。”诸葛然双手交握,在拐杖顶端磨蹭了一下,说道,“当真好人不容易,这种人我嫉妒。伪君子更惹人憎,倒不如真小人诚恳。”
他用眼角瞥向一旁的傅狼烟,傅狼烟脸上神色不变,似乎是听不出他的讽刺。
沉得住气,果然是服侍沈家三代的堂主,诸葛然心想,又举起拐杖指向牢中两人问:“你们在客栈干了什么事?”
“我医治了一个盲眼琴师。他就路过,没别的事。”
盲眼琴师?箭似光阴?原来这么回事。“有点本事。”诸葛然问:“夜榜给你多少钱?”
“我跟夜榜没关系,我就是个行医的大夫。除非你抓我去云南,你要说岳飞是我害死的都成。”
诸葛然哈哈大笑,站起身道:“总有机会请两位来云南作客。”他转过头问傅狼烟,“听说还有个伴读,去哪了?”
“逃了,还在找。”傅狼烟道。
“肯定是个绝世高手,才能在青城逃走。”诸葛然讽刺道,“八久不离十,刺客就是他了。”
“箭似光阴成名多年,年纪恐不相当。”傅狼烟像是听不懂诸葛然的讽刺,回答得甚是耿直。
“我回去歇会,沈掌门几时有空见我,我便往拜见。”诸葛然摆摆手,一跛一跛地离去。
※
沈玉倾在养生殿的房间等了一下午的消息,这才听到侍从传讯,说掌门与诸葛然在钧天殿会面,请公子前往。
他辈份最低,便提早前往,等没多久,沈庸辞兄弟与诸葛然便先后来到。主座自是沈庸辞,副座是沈雅言,诸葛然上了客座,双手交握,把拐杖拄在身前。等这三人上了座,沈玉倾这才行礼,让沈庸辞赐了座位。
诸葛然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喝了青城的茶,点苍的酒简直难以入口。”
沈庸辞说道:“副掌远来辛苦了,这等小事,何必惊动你大驾?”
诸葛然道:“派去查案的人都死在客栈了。这也是妙了,青城怎么到处都能死人?你们不知道我这一路心惊胆战,连马车也不敢坐了。”
沈雅言道:“夜榜的杀手行凶,向来难提防。”
诸葛然道:“一颗人头最少得二十两银,这四颗人头加上箭似光阴出手,算算六百两,这五个人的身份得查查,说不准是严非锡的私生子,不是这金贵身份,这人头得镶了金才行。”
沈雅言道:“副掌向来有小诸葛之称,想来料事如神,你有什么想法,何不直说?”
他知道诸葛然最不喜人家叫他这个外号,他却偏生叫了这个外号。
诸葛然脸无愠色:“或许有人希望青城道黑,让人别动不动就派使者,杀一儆百,也是有的。”
沈庸辞道:“副掌言重了,青城与点苍一向交好,点苍使者,我们自当护卫周全。”
“说到来的路上,我骑着马呢。你们知道骑马有什么好处?”诸葛然自问自答,“骑在马上看不出高矮,下了马,大伙都是人,可总有高矮之别。我个头小,一眼就被认出,别人看着觉得好欺负,说不准就真会欺负我。”
“谁敢欺负副掌?”沈玉倾道,“本事可不是看高矮定的。在武林人眼中,副掌可是睥睨众生的巨人。”
“你坐着好,坐着讲话我听得见,不然从你那里说句话,传到我这都得烧半炷香时间。”诸葛然转了转手中的拐杖,说道,“使者的事先按下,先说点别的,两年后的昆仑共议,敝上希望能得到青城的支持。”
沈玉倾看到父亲皱起眉头。
这才是诸葛然的目的。打从一开始他就希望使者被杀,这是一个借口,如果父亲不答应他的要求,这就是个发难的理由。
他突然想起小八说的话,天下将乱,而乱的起点,就在青城。
难道点苍真想重掀九十年未有的战火?
他听说过诸葛焉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武林中传言,点苍有石金,金指的是诸葛然,是个精明干练、有智谋又深沉的狠角色。至于石头,则是指诸葛焉了,那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敲打起来顽强,但分文不值。金比石软,但只要小小一块,就更有价值。
他估量着点苍是否有资格挑起战火。丐帮的联姻或许可以遥为声气,虽说中间隔着衡山,李玄燹可是下任的盟主候选,但是否会为此开罪丐帮,这也难说。
至于华山,可是紧邻着青城,还有左右摇摆的唐门……
沈玉倾盘算着,他知道父亲也在盘算。
沈庸辞道:“诸葛掌门自然是众望所归,但这一届是齐掌门当了盟主。”
“跟你说个秘密。”诸葛然突然低声,众人都好奇起来,不由得身子前倾,想听这矮子口中的秘密。
“其实冷面夫人不姓唐。”诸葛然说得煞有介事,似乎自己正在说一个惊天秘密一般。
沈雅言脸色一变,沉声道:“副掌门在开玩笑吗?”
诸葛然道:“我向来爱开玩笑。”他说着,摊着手,又道,“雅爷莫要见怪。”
沈玉倾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诸葛然是在暗示一件事,没有什么规矩是不能被打破的。
然而规矩被打破后的武林,又会是怎样?
他忽然明白,小八所说的这个天下会从青城乱起,这句话的理由。
华山、丐帮、点苍、如果加上青城跟唐门,诸葛焉已经掌握了昆仑共议的五票,东西轮序的规则将被改写,未来的昆仑共议会是各种合纵连横。眼下的均势一旦崩解,新的秩序建立前,很有可能再次引发动乱。
青城的位置,恰好在九大家的最中间,除了丐帮少林外,与其他六家都有接邻,青城的势力在九大家中却仅与华山唐门相若,即便三派连手,也未必优于少林武当多少。
在这强敌环伺的处境下,顾琅琊所传下的中道正是青城派安身立命的良方。多年来,相较华山的以弱示强,青城始终走得不偏不倚,多方结交,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的武林纷争,也是九大家中最守“规矩”的一派。
或许,这就是点苍要用这种手法“说服”青城的原因。
诸葛然嘻嘻一笑,说道:“我刚才去看了下轿子,里头有个凹槽,你们知道吗?”他突然又转换话题,令人摸不着头绪。
沈庸辞讶异道:“真有此事?”说着把目光投向沈玉倾。
沈玉倾点点头道:“是有。”
“来的路上我也去过使者遇伏的山上。箭似光阴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法门,竟然一箭射死了点苍的人,可问题是……”诸葛然道:“凶器?我可没看见凶器。我问了车队的人,没人见过凶器。”
“四十年前,听说崆峒赠送了十六支乌金玄铁给贵派。”诸葛然微微笑着,语气不疾不徐,“我听说其中两支炼了龙腾凤舞剑,一支成贵公子的配剑无为,另有八支给了三爷跟四爷,那青城应该还剩下五支。”诸葛然接着道:“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眼福,能见着这五支乌金玄铁?”
沈雅言脸色一变,正要推却,沈庸辞却笑道:“这有何难?玉儿,去把你的乌金玄铁针取来。大哥,劳烦你走一趟,将宝物取来,让副掌鉴赏鉴赏。”
沈雅言脸色惨白,只是不说话。沈庸辞讶异问道:“怎么了?”
诸葛然只是微微笑着。
那一箭中藏有乌金玄铁,力道如此之大,只要铁上磨损与轿中痕迹吻合,青城就躲不过暗杀使者这罪名,那就是宣战了。
诸葛然忽然又道:“且不忙,我们先谈谈这次昆仑共议的事情。雅爷,你有什么看法?”
沈雅言神色惨然,道:“这事我会与大哥好生商议,副掌……不用着急。”
至此为止,一切都与小八说的不谋而合。沈玉倾心想:“接着该怎么办?”
※
“方才那矮子是谁?尖酸得很。”朱门殇靠在牢房的墙上,望着谢孤白道,“你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谢孤白眉毛一挑,“跛脚矮子,又提到云南,还能有谁?”
“我也猜是他,就没想到不过区区一个使者,能引来这样的大人物追问。”朱门殇也挑了下眉毛,“诸葛然、沈雅言、沈玉倾,武林中几个难见的大人物,这几天全撞上了,也是运气。”
“我说了我会算命。”谢孤白道,“你命不该绝,别担心。”
这小子倒是安心,朱门殇心想,幸好有沈玉倾帮忙,这几天没在牢中受太多苦头,只是谢孤白,这古古怪怪的小子总是一派怡然自得,真对自己这么有信心?他一念及此,忍不住喊道:“喂,你就这么不怕死?”
谢孤白席地而坐,看了他一眼,笑道:“死倒是不怕,其他的,还怕些。”
“你真有办法逃出去?”朱门殇问,“势头似乎不太妙呢。”
谢孤白笑道:“我不一定,你肯定出得去。”
“怎说?”这可勾起朱门殇的疑问了,“你每次都装神弄鬼,事情真的来了,你就两手一摊,说不知道。”
谢孤白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得问小八。”
“为什么?”朱门殇越来越是好奇。谢孤白微微一笑,只不回话。
那一笑,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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