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群像(2/2)
“我就想,该轮到你来了。”觉生指着面前两个蒲团道:“坐。”
两个蒲团?觉明心底猜到了大概。
“是觉云首座跟觉广住持吧?”他说。
觉生道:“猜得一点没错,文殊院剩你没来过。”
觉明道:“觉见是正业堂住持,理应中立。觉观与觉如关系密切,说多了,有以私害公之嫌。了证是新晋的住持,辈份最低,也不敢造次。”
觉生问道:“你想说什么?”
觉明想了想,双手伏地,对觉生行了一个大礼。
“我想说的,方丈都明白。”就这一句话,说完他就站起身,开了门,径自离去。
觉生当然明白,作为这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同时也是佛门至高圣地的少林寺住持。除了昆仑共议的盟主外,他是这武林中身份最崇高的人。
他有能力操纵千万人的生死,然而,他却是会为任一人的死而不舍的慈悲高僧。
何况是觉如这样的人。
他起身,推开房门,四月午后,暖风春日。
觉如还能享受到这暖风春日吗?
在修行上,觉如并不是一个认真的僧人。但他办事干练,笑口常开,比起其他严谨的正僧,更得弟子欢心。而他又不纯是不知变通之辈。觉见世故,觉如更加圆融,懂得算计,该下狠手时也下狠手,他主持正语堂,恩威并济,寺内的政务传达通透,执行妥当。这样的人才在正僧中不多。更何况,觉如护徒心切,其情可悯,罪也不当死。
但觉空说得没错,不杀觉如,如何安抚俗僧?
觉如必须死。
那自己,是为了他有罪而杀他,还是因为他不得不死而杀他?
觉生抬起头,檐角上一小片蜘蛛网,恰巧揽住一只草蝇。他特别嘱咐过弟子打扫时,需在屋檐角上留下一小块不扫,以便蜘蛛在此织网补食。
但这张网也成了草蝇的葬身处,他的慈悲,也害死了许多生命。
“因果啊……”他轻轻叹口气。谁知道今天救的,明天会不会害死更多人
但今天的见死不救,又怎知未来不会害死其他人?
他慈眉低垂,双目微阖,轻轻诵了一句佛号。
※
了净趁夜离开少林,到了山下的城镇里,找了间客栈,叫了两斤白干。
和尚喝酒,在少林寺辖内已不奇怪了,离开佛都之后,不少俗僧都会喝酒。看到掌柜问都不问就把酒送上,了净突然明白,为何师父如此执着俗僧易名之事。
不过也轮不到自己担忧了,了净苦笑,倒了一杯酒,举到胸前自言自语道:“敬!这还俗第一杯。”他一口喝下,“嘎!”的一声喷了出来。
“辣!辣!掌柜的,快倒杯茶给我!”了净慌张喊着。掌柜忙沏了壶热茶给他,了净仰头咕噜一口喝下,又喷了出来,吐着舌头喊:“烫!烫!”
于是又赶忙喝了一杯酒解烫。
他从没喝过酒,这是第一次,顿时满脸涨红。
“这东西到底有啥好喝的?”了净不明白。
他又倒了第二杯。作为还俗的第一步,他决心先从喝酒学起。第二杯下去,微醺的感觉把他压抑的情绪激发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讲,但不知道跟谁讲。
此时夜色已深,店家也在收拾了,眼看就要关门,他今晚是要住在这间客栈了,也不知道自己带的盘缠够不够留宿。客栈大堂里,只有角落处坐着一名蓝衣书生,就着客栈的烛火看书喝茶。
“喂,那位书生!”他喊了句:“有没有兴致陪我喝一杯?”
那书生抬起头,看向了净,将书本合起,走了过来。
“你看什么书?”了净望向那人手上。那书生把书举起,是一本《搜神记》。
“这本书我看过,有些意思。”了净转头向掌柜喊道:“掌柜的,再拿个酒杯过来。”
掌柜的忙递上一个酒杯,问道:“客倌要过夜吗?小店要打烊了。”
“过夜多少钱?”了净问。
“连同酒钱,五百文。”
了净把手伸入怀中一探,脸上有些犹豫。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住房,这样公平。”那书生似乎是看破他的窘境,转头对着掌柜说道:“他房钱寄我帐上。”
了净不敢逞强,连忙说谢。此时细看那书生,见他脸容俊秀,斯文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这笑容有些熟悉呢,了净心想,却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得替自己跟对方各倒了杯酒。
“干!”了净一口喝干,一阵晕眩。那书生也跟着喝了一杯。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了净问道:“先生往哪去?”
书生道:“本想上少林参与佛诞盛会,可惜路上耽搁,误了时日。”
“少林有什么好去的?那里有妖孽。”
“妖孽?像书里这种吗?”书生举起手上的《搜神记》询问。
“那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此刻了净头晕脑涨,胸口像是塞了许多话,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像是要爆发出来似的,不吐不快。他从怀里掏出了明不详的笔记,交给那书生:“你看看,你信不信这里头写的东西?”
那书生打开日记,就着烛火观看。他翻阅得极快,了净有些怀疑他有没有认真看这本笔记。
“怎样,你也不信对吧。”了净叹了口气,又替自己跟书生倒了酒,一口喝下,“这上面的字迹还是我写的,像不像我瞎**毛鬼扯的东西?”
“我信。”那书生把笔记还给了净,淡淡问道:“他就是你叛寺还俗的原因?”
了净听到他这话吃了一惊,冒了一身冷汗,顿时清醒不少,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俗叛寺?”
“如果真有这人,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也容不下你在少林。”书生说道:“你不会喝酒,今晚是第一次,你有心事。鞋子上都是泥巴,是趁夜走山路的关系。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镇,又在山上的,只有佛都,你是从少林寺下来。真的有公事急办,会骑马,没有公事,为何走得这么急?可知你私逃。可见,要还俗了。”
了净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名书生。
“这里离少林寺近,消息很快,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是了净大师吧?”
了净点点头。似乎是察觉到他眼神中的狐疑,那书生又接着道:“我不会揭发你,你是个好人。”
了净苦笑道:“你怎么知道?”
书生举起杯子:“你不是请我喝酒吗?”
“哈!”了净大笑,又倒了两杯酒,举起杯道:“就敬这个好人。”
两人又喝了一杯。那书生道:“我对这妖孽的事很感兴趣,你能不能多说些?”
了净受了一肚子气,连日的委屈无人相信,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肯听,自然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从在藏经阁中找到残页开始,说到自己师父为自己受罪,逃离少林为止。
他没喝过酒,等到察觉自己醉了时,早已头昏脑胀,话也说不清楚。
“这些事……够离奇吧……他才十五岁呢……骗谁啊。”
那书生道:“看似离奇,其实只要事先筹划,也不是不可能。”
了净嘻嘻笑道:“真的吗?”
那书生道:“大师醉了,休息吧。”
了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有一段……我后来……又见到他一次……在我准备回少林寺的时候……”
他说到这,实在是昏昏欲睡,说不清楚了,只得道:“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道:“我叫谢孤白。大师,有缘再见。”
了净道:“谢……孤……”
他话没说完,便沉沉睡去。
他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的,叫什么白干……
他到很多年后都后悔那一天叫了白干,所以之后再也不喝白干了。
当天晚上,了净从床上爬起,吐了一大滩在夜壶里,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摸黑找到水壶,就着壶口喝干了,又趴在床边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他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看到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嵩山。
又是叫他去嵩山,跟明不详说的一样。了净猛然想起,为何他会对这名书生有似曾相似之感。他的笑容让他想起明不详。不,严格说来,他们的笑容也全然不似。明不详笑起来时有如温暖和煦的阳光,这书生却是淡然的冷漠。但不知为何,这书生的笑容却让他想起明不详,即便他们的长相也截然不同。
他向掌柜的打听昨天那人,掌柜的说,那名书生在这里住了两天,本来似乎想上山,后来不知道为何,昨晚就走了。可能是上山了,也可能不是。
了净觉得可惜,他知道那个人绝非普通人物,只恨自己未能与他结交。
嵩山……
他本来对明不详说的话尚有疑虑,但那名书生也叫他前往嵩山,这两人说的话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嵩山一定有什么他必须去的理由。
他在往武当的路上找到本松两人,他们差点被少林寺的堂僧追上。了净保护他们躲到湖北,最少,他还是救到两个人。
在往嵩山的路上,他终于听说少林寺对师父觉如的处置。
降职五等,贬出少林,转任山西白马寺住持。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高兴,还是担忧。
少林寺内,钟声悠扬,梵唱不绝。
觉空改变不了觉生方丈当众宣布的事实:觉如流放山西白马寺,新任正语堂住持由觉空首座推荐。
觉生方丈已经尽力降低这处置的后果,让觉空推荐正语堂住持,等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
只有觉空知道,在满涨的怒气当中,看似两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处置,往往更是加深矛盾的处置。
他站在普贤院的大殿前,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说的那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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