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生宿敌(1/2)
马不停蹄地逛了一整日,待到日头落了山后,姜维才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一般,耷拉着脑袋跟在马盈身后,回到了馆驿。歇息了一整宿,次日一早,两人方才赶往位于北城的司空府,今年的上计事宜便是由司空陈群负责。
偌大的一座洛阳城,千栋万户,屋舍林立,要找一座府邸并不是件容易事儿,但陈司空府的位置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然而每当姜维问起路人,陈大人的府邸在何处时,得到的却总是略带几分鄙夷与不屑的眼神,仿佛是在纳闷,这人穿成这般寒酸样,竟也要去拜访陈大人;或是在嘲笑他这打乡下来,满口陇西口音的土包子,居然连陈大人的官署所在都不知晓。只有路边一群群手里攥着泥人或是其他各式各样小玩意的嬉戏孩童,含糊地指着路。
虽当乱世,童心毕竟未泯。
就是凭靠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孩童的指点,姜维与马盈来到了北城东侧的白虎大街。
大街之上,亭台楼阁,雕栏玉砌,一座座屋宇拔地而起,浑不似人间之物,却好像是月宫上的仙子所居。高门华屋,重檐深院,气势非凡,向街边的行人夸耀着各家的威风。
世间的权力尽居于此,世间的财富也尽聚于此。白虎街上随意一座府邸,面积便抵得上百户民居之和;在这里随意挑出一户,其一天的开支,便足够寻常百姓家数年的用度。置身其间,姜维与马盈几乎要迷失了方向,就如同住在这里的那些达官显贵们一样。
司隶校尉府、太仆寺、司农寺、武库署、太仓署……众多的官署府邸参差错落于其间,看得姜维有些眼花缭乱。这些府邸犹如那浩瀚银河中的点点星光,似乎是数之不尽的,但陈群所居的司空府,虽处于众星之中,却如启明星一般卓尔不群,明亮非凡。司空府大门采用单檐庑殿顶,其上铺满青灰色的兽纹砖瓦,在太阳光的映衬下,散发着华彩的流光。正脊与四条斜脊末端,汉白玉雕琢的鸱首与鸱尾,生动传神,仿佛振翅欲飞。四面屋檐下,锯齿缘吉祥云纹瓦当,精美大气,一看便是出自官窑的精心烧造。大门用朱色涂染,虽已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此刻看去,仍如新上色一般光洁鲜亮。大门之上的铺首门环为铜铸椒图纹,兽目怒睁,露齿衔环,彰显着三公府署的熏天权势,更展示着这宅院的主人——陈群,在同一时代之中,是多么的出类拔萃,多么的为魏帝所赏识器重。
姜维来到门前,抬头望去,大门正上方的牌匾上,阳刻着“司空府”三字,古朴庄重,宛如神佛一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面前这两个懵懂青年。
与这座惹人注目的司空府相比,门外的白玉台阶旁,呆坐着一个似乎不值一提的中年汉子。之所以能引起姜维与马盈的注意,主要还在于他身上穿的那件青色麻布衫上,打满了补丁,一身的穷酸相。姜维瞅了瞅那汉子,又瞅了眼自己,他看上去竟比自己还要寒碜不少,与那司空府雍容华贵的朱门背景处在同一副画框中,颇有些格格不入。
那中年汉子约莫四十余岁上下,鬓边爬满了一缕缕雪白的青丝,眼角与额头上遍布着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神更是无比深邃,仿佛已洞悉了世事,看破了红尘,但那深邃目光中却隐约透着一股迷茫与失落,自然逃不过同样是目光犀利的姜维双眼。
在他身旁还停着辆牛车,车上杂乱地堆满了如山般高的书卷。那拉车的大黑牛并未拴在门外的石柱之上,辔绳被随意的扔在了地上。虽有了自由,可这老牛却是一步也不愿挪动,一副无精打采的病态,百无聊赖地耷拉着脑袋。一人一牛,虽是物种相异,表情倒如出一辙,这牛车必定是这汉子的无疑。
那中年汉子双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青石板,并没注意到走上前来的二人,似乎那地上正有着几十两银子在熠熠生辉。但当姜维细瞧过去时,却是连一只蚂蚁,一根青苔都没有觅得。
“真是个怪人……”心中正自纳闷,姜维的双脚也像是不受控制似的走上前去,略一抱拳,打招呼道:“足下何故独坐于此?”
“……”
“请问阁下为何坐在陈大人的府门前?”姜维怕这人未曾听到,刻意抬高了音调,问道。
“……”
“这人莫不是个聋子吧?”这便是姜维的第一反应。他早就听说,若是人的某一感官有所短损,那么剩余的便会比常人更加灵敏些。这人的眸子如星空般深邃,令人印象如此深刻,难道便是因为他在听觉上有所障碍?
“喂!跟你说话呢!老头儿!”马盈悄悄将头趴在那汉子脑后,紧贴得连他头皮上散布着的细小发屑都能瞧个清楚,旋即清叱一声,声音甚是干脆响亮。那原本呆滞的汉子果然被吓了一大跳,身子不禁抖了个机灵。
“还是这办法管用……”姜维对马盈的佩服此时又多了一分。
那中年汉子身上并无半分酒气,但那副消沉委顿,心不在焉的神情,像极了烂醉如泥的酒鬼。身子虽在洛阳,魂魄却似早便丢在了爪哇国里,直到听见马盈这一声清叱,方才惊得像是酒醒了几分。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一脸颓唐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并无半分责怪马盈尖声惊扰的意思,隔了良久方才幽幽开口道:“唉……全……全……全完了。只……只恨我……我出……出身寒……寒门。”说罢,他面色一红,垂下了脑袋,不再言语,但这声音中掺杂着的无奈与伤悲却是余音未散,惹得身旁不相干的人也跟着失落起来。
这人说话怎地如此奇怪?马盈虽已过及笄之年,但自幼便被家里人视作掌上明珠。此次离家之前,更是连大门都极少迈出,自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这汉子说话时为何总是叠字,只觉得他害羞起来的样子颇有几分好笑。而姜维虽只是年长她几岁,却常年在外公干,多了不少见识,早便听说过有的人天生口齿不流利,说起话来往往一个字要在嘴里重复个数遍,才能吐的出来。医者都将这毛病唤做口吃,民间又叫做结巴。
“出身……寒门……”听了这汉子的叹息,姜维胸中顿时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喃喃自语道。
其实即便这汉子不说,二人也能知道,他的家境一定很是贫寒。且不说那一身的补丁,单说那件青色的麻布衫,便是寒门的象征,就如同姜维拿来束发的青巾一样。达官显贵们是绝不会挑选这种颜色的布料的,久而久之便渐渐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仿佛时刻在提醒着人们,记住自己的身份。
“你……你怎么不笑我?”中年汉子看着一脸茫然的姜维,略有些诧异地问道。
“笑?有什么可笑的?”姜维反问道。
“我……我……我天生便口吃。呵呵。”那汉子指了指自己的舌头,无奈地哂笑了几声。
“这有什么?有的人天生矮,有的人天生丑,更有的人生来便有残疾,这些只是与众不同而已。若是人人都口吃,讲话流利的反倒会被嘲笑,只有肤浅无聊之人才会以貌取人。晏子身短五尺,使楚国,拜齐相,贤能并称管晏;孙膑身遭膑刑,败强魏,杀庞涓,遂成齐之霸业。这些人又何止被千夫所指,万夫所笑,最终还不是凭借着自身的才能与勤苦,出将入相,何况你只是口吃呢?”姜维看着这中年汉子的落魄相,好像看到了他自己,对他的际遇更能感同身受,故而越说越激昂,直说到口沫横飞,仍是意犹未尽。表面上看,他是在劝慰他人,但实际上他自己清楚,这番话更像是他在同自己的灵魂对话,勉励自我。
“谢……谢你,可……可那位陈大人,却……却笑了,而……而且只让我呆……呆了不……不到一刻钟,便赶……赶我出来了。”中年汉子用手指了指身后那座大宅院,心有不甘地说道。很显然,陈大人自然指的是这宅院的主人——司空陈群。
“你是来上计的吧?陈大人为何要赶你出来?”姜维看着一旁那牛车上满载的竹册,像极了自己所熟悉的计簿,如今又正逢上计期间,因而对这男子此行的目的倒是能猜出个大概。
“如……如今我已年过而立,此次上计,正巧郡守派我前来,本想趁此机会谋……谋个武职,带兵打仗,好一展我胸中抱负,也好过一辈子做个上计吏,虚度光阴。不……不过看上去是要白跑一趟了,曹真、陈群,俱……俱是一样的货色,以貌取人,以家世门第选贤,像我这样的寒门子弟哪有路可走!”口吃这毛病,向来与心意相通。若是说话之人过于紧张,口吃的便会严重些,若是能放松些,便会好上许多。现下这男子与姜维攀谈得熟络了些,口吃也像是好了一多半,说起话来流利顺畅了不少。不过可想而知,方才他进到这大宅院中,面对着居高临下端坐着的陈群大人时,会有多么的紧张。
“哦?你懂武艺?”马盈一听到“武”字,便像是饿了几天的猛兽突然遇上了肥美的猎物一般,激动地连忙问道。
“武……武艺?略通一二吧。真……真正的将军,靠的不是武艺,而是这里。”中年男子用手指了指自己那须发皆有些斑白的脑袋,淡然言道。
“哦?莫非你瞧不起武艺?”听闻此话,马盈的俏脸瞬时涨得有些泛红,沉着脸诘问道。
“并……并非瞧……瞧不起,只是为将者,若只会武艺,和杀猪贩肉的屠夫又……又有什么分别?”那中年男子依然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那你可敢跟老娘比试一番?”马盈玉手紧攥,在那男子眼前挥了挥,耀武扬威地逼问道。
姜维看着小脸泛红的马盈和她对面那满脸平静的中年男子,心中霎时生出了几分期待。他隐隐有着一种感觉,这汉子虽说对武艺一事并不怎么上心,但绝对不是好捏的软柿子,甚至与自己相比恐怕也是不遑多让。不过尽管如此,他依然深信,马盈绝不会输。
那中年男子看着姜维波澜不惊的面色中,隐约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期待,便有些心知肚明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看似不知天高地厚,实则定然是深藏不露。再者说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孩子比武,胜之不武,败则丢人,如此显而易见的赔本买卖他是决计不会做的。想通了这些,那中年男子也就不再犹豫,躬身抱拳,深深地行了个礼,主动认输道:“不必比过了,在下不是姑娘的对手。”
对方未战先怯,高挂起免战牌,这对于武痴马盈来说,就好像是一只正滴着诱人的油脂,香喷喷的鸡腿已至嘴边却被人夺去一般,勾得人心痒难耐。更何况她并不想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去教训一个瞧不起武艺的自负之徒,毕竟对于她来说,这一身武艺,便是她的父亲、叔父所留给她的全部,是她自幼便引以为傲的宝贵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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