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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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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龙女继续说道接下来我给你们说说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中人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见今日无远亲,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衣常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席,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因贾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与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早已都行完了。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的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了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凤姐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的母亲素日都承凤姐的照应,也巴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顽耍,至晚便不回家了。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磨折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他多心,所以仅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道:“我原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做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着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道:“共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是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样,这两样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凤姐儿答应了。鸳鸯忽过来向凤姐儿面上只管瞧,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只管看。”贾母听说,便叫近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才觉得一阵痒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凤姐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父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的来,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才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二人正吃,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也叫来,跟他二人吃。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方一颗一颗的拣在一个簸箩内。每拣一颗,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又说些佛家的因果善事。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儿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缘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说着,只见宝琴等进来,也就不说了。

贾母因问:“你在那里来?”宝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来。”贾母忽想起一事,忙唤过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迳往园里来。先到了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说:“都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这话哄谁!”说的喜鸾低了头。当下已是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众人都且不提。

且说鸳鸯一迳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便,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看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的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管顽不够。”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满面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儿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回,忙悄问:“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人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就出来了。”司棋只得松手,让他去了。要知端的,话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傍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里不说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园中来。因思园中尚有这样奇事,何况别处,因此连别处也不大轻走动了。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告诉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要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头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见凤姐声『色』怠惰了好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儿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门,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立身待他进去。鸳鸯刚至堂屋中,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觉。你且这屋里略坐坐。”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看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先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重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儿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查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的!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个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道:“你知道,我竟也忘了。”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也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来,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说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不大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前日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还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有了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凤姐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

平儿在傍笑道:“『奶』『奶』倒不要谢的。昨儿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却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样也罢。”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道:“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了什么?”贾琏道:“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听了,又自笑起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男女,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问道:“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个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合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这事也不可霸道了。”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傍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算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有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耐的话。要像这样,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疋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说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吃了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年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器,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银子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着,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来。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节。那小太监便告辞,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的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贾母处去伺候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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