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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骤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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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母女二人,留着小厮看了家,走出大街看灯。走出大门,便有一班游荡子弟,跟随在后,挨上闪下,瞧着婉儿。一到大街,蜂攒蚁拥,身不由己。不但婉儿惊慌,连老妪也着忙得没法。正在那里懊悔出来看这灯,不料宇文公子的门下游棍,在外寻绰,飞去报知公子。公子闻了美女在前,急忙追上。见了婉儿容貌,魂消魄散。见止有老妇同走,越道可欺,便去挨肩擦背,调戏他。婉儿吓得只是不做声,走避无路。那王老妪不认得宇文公子,看到不堪处,只得发起话来。宇文惠及趁此势头,便假发起怒来道:“老妇人这等无礼,也挺撞我,锁他回去!”说得一声,众家人齐声答应,轰的一阵,把母女掳到府门。老妪与婉儿吓得冷汗淋身,叫喊不出,就似云雾里推去的,雷电里题去的一般,都麻木了。就是街市上,也有旁观的,那个不晓得宇文公子,敢来拦挡劝解?

到得府门,王老妪是用他不着的,将来羁住门房里。止将婉儿撮过几座厅堂,到书房中方才住脚。宇文惠及早已来到,家人都退出房外,只剩几个丫环。宇文惠及免不得近前亲热一番。那婉儿却没好气头,便向脸上撞来,手便向面上打来。延推了一会,恼了公子性儿,叫丫环打了一顿,领禁房内。见外边有人进来密报道:“那老妇人在府门外要死要活,怎生发付他去?”公子道:“不信有这样撒泼的,待我自家出去。”公子走出府门,问老妪何故的这般撒泼。老妪见公子出来,更添叫喊,捶胸跌足,呼天拍地,要讨女儿。公子道:“你的女儿,我已用了,你好好及早回去吧,不消在此候打。”老妪道:“不要说打,就杀我也说不得,决要还我女儿。我老身孀居,便生这个女儿。已许人家,尚未出嫁,母女相依,性命攸关。若不放还,今夜就死在这里。”公子说:“若是这等说起来,我这门首死不得许多哩。”叫手下撵他出去。众家人推的推,扯的扯,打的打,把王老妪直打出了巷口栅栏门,再不放进去了。宇文公子,此时意兴未阑,又带了一二百狠汉,街上闲撞。时已二鼓。也是宇文公子淫恶贯盈,合当打死,又出来寻事。大凡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况生死大数,也逃不得天意。正是:

祸福本无门,惟人乃自召。塞翁曾有言,彼苍焉可料?

却说叔宝一班豪杰,遍处顽要,见百官下马牌旁,有几百人围绕喧嚷。众豪杰分开众人观看,却是个老妇人,白发蓬松,匍匐在地,放声大哭。伯当问旁边的人:“这个老妇人,为何在街坊上哭?”看的人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这件事。这老妇人不知世务,一个女儿,受了人的聘礼,还不曾出嫁,带了街上看灯,却撞见宇文公子抢了去。”叔宝道:“是那个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尚书宇文述老爷的公子。”叔宝道:“可就是射圃圆情的?”众人答道:“就是他。”这个时候,连叔宝把李药师之言,丢在爪哇国里去了,却都是专抱不平的人,听见说话,一个个都恶气填胸,双眸爆火,叫那老妇人:“你姓什么?”老妪道:“老身姓王,住在宇文公子府后。”齐国远道:“你且回去。那个宇文公子在射圃踢毯,我们赢他彩缎银花有数十余匹在此,寻着公子,赎你女儿来还你。”老妪叩首四拜,哭回家去。

叔宝问两边的人:“那公子抢他的女儿,果有此事么?”众人道:“不是今是才抢,十二日就抢起。长安的世俗,元宵赏灯,百姓人家的妇女,都出来走桥踏月,院中看灯,公子拣好的就抢了回家去。有乖巧会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进府去,赏些银钱就罢了。有那不会说话的,冲撞了公子,打死了丢在夹墙里,没人敢与他索命。十三、十四两日,又抢了几个,今晚轮着这个老妇人的女儿。”始初时叔宝还有输彩缎银花赎还他的意思,到后听见这些话,都动了打的念头,逢人就问宇文公子。众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与此不同;倘遇公子,言语对答不来,公子性气不好,恐怕伤了列位。”叔宝道:“不知他怎样一个行头?问了,我们好回避。”众人道:“宇文公子么,他有一所私院的房屋,畜养许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热的人。这样时候,都脱得赤条条的。每人掌一条齐眉短棍,有一二百个在前边开路,后边是会武艺的家将,真枪真刀,摆着社火。公子骑马。马前青衣大帽,摆着五六对,都执着纱灯题炉,面前摆队。长安城里,这些勋卫府中的家将,扮的什么社火,遇见公子,当街舞来,舞得好像射圃圆情的赏花红;若舞得不好的,一顿棍打散了。”叔宝道:“多谢列位了。”在那西长安门外御道上,寻宇文公子。

三更时候,月明如昼。正在找寻间,见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几百条,如狼牙相似。公子穿了礼服,坐在马上,后边簇拥家丁。自古道:不是冤家不对头。众人躲在街旁,正要寻他的事,刚才到他面前,就站住了对于报道:“夏国公窦爷府中家将,有社火来参。”公子问:“什么故事?”答道:“是虎牢关三战吕布。”舞罢,公子道好,众有讨赏。公子才打发这伙人去,叔宝衣服都抓扎停当了,高叫道:“还有社火哩!”五个豪杰,隔人头窜进来道:“我们是五马破曹。”公子识货,暗疑这班人却不是跳鬼身法。秦叔宝是两根金装锏,王伯当是两口宝剑,柴嗣昌是一口宝剑,齐国远是两柄金锤,李如珪是一条平磨竹节钢鞭。那鞭锏相撞,叮当哔录之声,如火星爆烈,只管舞。街道虽是宽阔,众豪杰却展不开。手执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面上,寒气逼人,两边人家门口,都站不住了,挤到两头去。齐国远心中暗想道:“此时打死他不难,难是看的人阻住去路,不得脱身。除非这灯棚上放起火来,这百姓们要救火,就不得拦我弟兄。”便往屋上一撺。公子只道有这么一个家数,五个人正舞,一个要从上边舞将下来,却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宝见灯棚上火起,料止不得这件事了,用身法纵一个虎跳,跳于马前,举锏照公子头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马上,仰着身躯,是不防备的;况且叔宝六十四斤重金装锏,打在头上,连马都打矮了,撞将下来。手下众将看道:“不好了,打死了公子了!”各举枪刀棒棍,向叔宝打来。叔宝轮金装锏,招架众人,齐国远从灯棚上跳将下来,轮动金锤。这些豪杰,一个个:

心头火起,口角雷鸣。猛兽身躯,直冲横撞。打得前奔后涌,

杀得东倒西歪。风流才子堕冠答,蓬头乱撑;美貌佳人褪罗袜,跣

足忙奔。尸骸堆积平街,血水遍流满地。正是威势踏翻白玉殿,喊

声震动紫金城。

这些豪杰,在人丛中打开一条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门而来。已是三更已后。城门外却有二十二人,黄昏时候吃过晚饭,上过马料,鞴了鞍辔,带在那宽阔街道口,等候主人。他们也分做两班,着一半人看了马匹,一半人进城门口街道上,看一回灯,换这看马的进去。到三更时候,换了向次,复进城看灯。只见黎民百姓,蓬头跣足,露体赤身,满面汗流,身带重伤,口中叫喊快走。那看灯几个喽罗,听这个话,慌慌忙忙的,奔出城来道:“列位,想是我们老爷,在城里惹出祸来,打死什么宇文公子。你们着几个看马,着几个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门拦住,不要叫守门官把门关了;若放他关了,我们主人,就不得出城了。”众人道:“说得有理。”十数个大汉,到城门口,几个故意要进城,几个故意要出城,互相扯扭,就打将起来,把这看门的军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时巡街的金吾将军与京兆府尹,听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飞马傅令来关门。如何关得住?众豪杰恰好打到城门口,见城门不闭,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门夺门。喽罗灯月下见了主人,也一哄而出。见路旁自己的马,飞身骑上,顿开缰辔:

触碎青丝网,走了锦鳞蛟。冲破漫天套,高飞玉爪雕。

七骑马,带了一千人,齐奔潼关道,至永福寺前。柴郡马要留叔宝在守候唐公回书。叔宝道:“恐有人物色不便。”还嘱咐寺中,把报德祠速速毁了,那两根泥锏不要露在人眼中。举手作别,马走如飞。

将近少华山,叔宝在马上对伯当道:“来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家母的整寿六十,贤弟可来光顾光顾?”伯当举李如珪、齐国远道:“小弟辈自然都来。”叔宝也不肯进那山,两下分手,自回齐州不题。

却说城门口留门去,才得关门,正所谓贼去关门。那街坊就是尸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的房屋,烧毁不知其数。此时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赐灯,却就有赐的御宴,大堂开宴。风烛高烧,阶下奏乐,一门权贵,享天子洪恩。饮酒之间,府门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断,许多人拥将进来,口称:“祸事。”宇文述着忙,离宴下滴水檐来,摇着手叫众人不要乱叫,有几个本府家将来禀道:“小爷在西长安门外看灯,遇响马舞社火为由,伤了小爷性命。”宇文述最溺爱此子,闻知死于非命,五内皆裂道:“吾儿与响马何仇,被他打死?”这些家将,不敢言纵公子为恶。众家将俱用谎言遮盖道:“小爷因酒后与王氏女子作戏顽耍,他那老妇哭诉于响马;响马就行凶,把小爷伤了性命。”宇文述问:“那老妇与女子何在?”答道:“老妇不知去向,女子现在府中。”宇文述大怒道:“快拿这个贱人,与我拖出仪门,一顿乱棒打死了罢!”又命家将各人带刀斧,查看那妇人家,还有几口家属,尽行杀戮;将住居房屋,尽行拆毁,放火焚烧。众人得令,便把此女拖将出来打死了,丢在夹墙里去;老妇家口,都已杀尽。正是:

说甚倾城丽色,却是亡家祸胎。

那宇文述犹恨恨不已,叫本府善丹青的来,问在市上拒敌的家将,把打死公子的强人面貌衣装,一一报来,要画图形,差人捱拿。众人先报道:“这人有一丈身躯,二十多年纪,青素衣服,舞双锏。”一说说到双锏,旁边便惹动了一人,是宇文述的家丁,东宫护卫头目,忙跪下道:“老爷,若说这人使双锏的,这人好查了。小的当日仁寿元年,奉爷将令,在植树岗打那李爷时,撞着这人来,当时也吃了他亏,不曾害得李爷。”宇文述道:“这等,是李渊知我当日要害他,故着此人来报仇了。”此时宇文述的三子,俱在面前,化及忙道:“这不消讲,明日只题本问李渊讨命。”智及也骂李渊,要报杀弟之仇。只有宇文士及,他平昔知些理,道:“这也不然。天下人面庞相似的多,会舞锏的也多。若使李渊要报怨,岂在今日?且强人不曾拿着,也没证据,便是植树岗见来,可对人讲得的么?也只从容察访罢!”宇文述听了,也便执不定是唐公家丁。到了次日,也只说得是不知姓名人,将他儿子打死,烧毁民房,杀伤人口,速行缉捕。不知事体如何,诗曰:

荣华富贵马头尘,怪是痴儿苦认真。

情染红颜忘却父,心膻黄屋不知亲。

仙都梦逐湘云冷,仁寿冤成鬼火磷。

一十三年瞬息事,顿教遗笑历千春。

世间最坏事,是酒色财气四种。酒,人笑是酒徒;财,人道是贪夫;只有色与气,人道是风流节侠,不知个中都有祸机。就如叔宝一时之愤,难道不说是英雄义气?若想到打死得一个宇文惠及,却害了婉儿一家;更使杀不出都城,不又害了己身?设使身死异乡,妻母何所依托?这气争的什么?至于女色,一时兴起,不顾名分,中间惹出祸来,难免得一时丧身失位,弄到骑虎之势,把悖逆之事,都做了遗臭千年,也终不免国破身亡之祸,也只是一着之错。

且不说叔宝今归家之事,再说太子杨广。他既谋了哥哥杨勇东宫之位,又逼去了一个李渊,还怕得一个母亲独孤娘娘。不料册立东宫之后,皇后随即崩了,把平日妆饰的那一段不好奢侈、不近女色的光景,都按捺不住。况且隋文帝,也亏得独孤皇后身死,没人拘束,宠幸了宣华陈夫人、容华蔡夫人,把朝政渐渐丢与太子,所以越得像意了。到仁寿四年,文帝已在六旬之外了,禁不得这两把斧头,虽然快乐,毕竟损耗精神;勉强支撑,终是将晓的月光,半晞的露水,那禁得十分熬炼?四月间已成病了。因令畅素营建仁寿宫,却不在长安大内。在仁寿宫养病,到七月病势渐重。尚书左仆射杨素,他是勋臣;礼部尚书柳述,他是驸马,还有黄门侍郎元岩,是近臣。三个人宿阁中。太子广,宿于大宝寝宫中,常入宫门候安。

一日清晨入宫,恰好宣华夫人,在那里调药与文帝吃。太子看见宣华,慌忙下拜,夫人回避不及,只得答拜。拜罢,夫人依旧将药调了,拿到龙床边,奉与文帝不题。却说太子当初要谋东宫,求宣华在文帝面前帮衬,曾送他金珠宝贝;宣华虽曾收受,但两边从未曾见面。到这时同在宫中侍疾,便也不相避忌。又陈夫人举止风流,态度娴雅,正是:

肌如玉琢还输腻,色似花妖更让妍。

语处莺声娇欲滴,行来弱柳影蹁跹。

况他是金枝玉叶,锦绣丛中生长,说不尽他的风致。太子见了,早已魂消魄散,如何禁得住一腔欲火?立在旁边,不转珠的偷眼细看;但在父皇之前,终不敢放肆。

不期一日又问疾入宫,远远望见一丽人,独自缓步雍容而来,不带一个宫女。太子举头一看,却是陈夫人。他是要更衣出宫,故此不带一人。太子喜得心花大开,暗想道:“机会在此矣!”当时吩咐从人:“且莫随来!”自己尾后,随入更衣处。那陈夫人看见太子来,吃了一惊道:“太子至此何为?”太子笑道:“也来随便。”陈夫人觉太子轻薄,转身待走,太子一把扯住道:“夫人,我终日在御榻前与夫人相对,虽是神情飞越,却似隔着万水千山。今幸得便,望夫人赐我片刻之间,慰我平生之愿。”夫人道:“太子,我已托体圣上,名分攸关,岂可如此?”太子道:“夫人如何这般认真?人生行乐耳,有什么名分不名分。此时真一刻千金之会也。”夫人道:“这断不可。”极力推拒,太子如何肯放,笑道:“大凡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夫人不见父皇的光景么,如何尚自执迷?恐今日不肯做人情,到明日便做人情时,却迟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看着,脸儿笑着,将身于只管挨将上来。夫人体弱力微,太子是男人力大,正在不可解脱之时,只听得宫中一片传呼道:“圣上宣陈夫人!”此时太子知道留他不住。只得放手道:“不敢相强,且待后期。”夫人喜得脱身,早已衣衫皆破,神色惊惶;太子只得出宫去了。

陈夫人稍俟喘息宁定,入宫,知是文帝朦胧睡醒,从他索药饵,不敢迟延,只得忙忙走进宫来。不期头上一股金钗,被帘钩抓下,刚落在一个金盆上,当的一声响,将文帝惊醒。开眼看时,只见夫人立在御榻前,有慌张的模样。文帝问道:“你为何这等惊慌?”夫人着了忙,一时答应不出,只得低了头去拾金钗。文帝又问道:“朕问你为何不答应?”夫人没奈何,只得乱应道:“没,没有惊慌。”文帝见夫人光景奇怪,仔细一看,只见夫人满脸上的红晕,尚自未消,鼻中有嘘嘘喘息,又且鬓松发乱,大有可疑,便惊问:“你为何这般光景?”夫人道:“我没,没有什么光景。”文帝道:“我看你举止异常,必有隐昧之事,若不直言,当赐尔死。”夫人见文帝大怒,只得跪下说道:“太子无礼。”文帝听了这句,不觉怒气填胸,把手在御榻上敲了两下道:“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独孤误我!快宣柳述与元岩到宫来。”

太子也怕这事有些决撒,也自在宫门首窃听。听得叫宣柳述、元岩,不宣杨素,知道光景不妥,急奔来寻张衡、宇文述一干,计议这一件事。一班从龙之臣,都聚在一处。见太子来得慌忙,众臣问起缘故,宇文述道:“这好事也只在早晚间了,只这事甚急。只是柳述这厮,他倚着尚了兰陵公主,他是一个重臣,与臣等不相下,断不肯为太子周旋,如何是好?”张衡道:“如今只有一条急计,不是太子,就是圣上。”正说时,只见杨素慌张走来道:“殿下不知怎么忤了圣上?如今圣上叫柳、元两臣进宫,叫作速撰敕,召前日废的太子,只待敕完,用宝赍往长安。他若来时,我们都是仇家,如何是好?”太子道:“张庶子已定了一计。”张衡便向杨素耳边说了几句。杨素道:“也不得不如此了。这就是张庶子去做,只怕柳述、元岩去取了废太子来,又是一番事。这就烦宇文先生,太子这边就假一道旨意,说他二人乘上弥留,不能将顺,妄思拥戴。将他下了大理寺狱,再传旨说宿卫兵士勤劳,暂时放散。就着郭衍带领东官兵士,把守各处宫门,不许外边人出入,也不许宫中人出入,泄漏宫省事务。还再得一个人往长安,害却旧太子,绝了人望。”想一想:“有了,我兄弟杨约,他自伊州来此,便差他干了这一功。”张衡又道:“我是个书生,恐不能了事,还是杨仆射老手坚膊。”太子道:“张庶子不必推辞,有福同享。我还着几个有胆力内侍,随你去。”杨素以太子在太宝殿,宇文述就带下几个旗校,赶到路上,去把柳尚书、元侍郎两人绑缚,赴大理寺去了,回来覆命。郭衍已将卫士处处更换,都是东宫旗校,分头把守。此时文帝半睡不睡的,问:“柳述曾写完诏了么?”陈夫人道:“还未见进呈。”文帝道:“诏完即便用宝,着柳述马上飞递去。”还是气愤愤不息的。只见外边报太子差庶子张衡侍疾,也不候旨,带了二十余内监,闯入宫来,吩咐入直的内侍道:“东宫爷有旨道:你们连日伏侍辛苦,着我带这些内监,更替你等,连榻前这些宫女;皇爷前自有带来内侍供应,你等也暂去休息,要用来宣你。”是这些穿宫官妾,因在宫中承应日久,也巴不得偷闲,听得一声吩咐,一哄的出去。只有陈夫人、蔡夫人两个,紧紧站在榻前。张衡走到榻前,见文帝昏昏沉沉的,他头也不叩一个,也没一些好气的,对着两个夫人道:“二位夫人,暂且回避儿。”陈夫人道:“怕圣上不时宣唤。”张衡道:“有我在此,夫人且请少退一步,让皇上静养。”这两位夫人,眼泪流离,没些主张,只得暂且离宫,向阁子里坐地。宫中人俱是带来内侍看守定了,不放人来宫。两个夫人,放心不下,只得差宫娥在门外打听。

没有一个时辰,那张衡洋洋的走将出来道:“这干呆妮子,皇上已自宾天了。适才还是这等围绕着,不报太子知道。”又吩咐各阁子内嫔妃,不得哭泣。待启过太子,举哀发丧,这些宫主嫔妃,都猜疑。惟有陈夫人他心中鹘突的道:“这分明是太子怕圣上害他,所以先下手为强;但这衅由我起,他忍于害父,难道不忍于害我?与其遭他毒手,倒不如先寻一个自尽。圣上为我亡,我为圣上死,却也该应。”只是决断不下。

轻盈不让赵飞燕,侠烈还输虞美人。

这壁厢太子与杨素,是热锅上蚂蚁,盼不到一个消息。却说张衡忙忙的走来道:“恭喜大事了毕,只是太子的心上人,恐怕也要从亡。”太子见说,一时变喜为愁,忙将前日与杨秦预定下的贴子来递与杨秦道:“这些事一发仆射与庶子替我料理罢,我自有事去了。”杨素见说,忙传令旨。令那伊州刺史杨约,长安公干完,不必至大寿宫覆旨,竟署京兆尹,弹压京畿。梁公萧矩,乃萧妃之弟,着他题督京师十门。郭衍署左领卫大将军,管领京营人马。宇文述升左领卫大将军,管领行宫宿卫,及护从车驾人马。驸马宇文士及,管辖京都宫省各门。将作左郎宇文恺,管理梓宫一行等事。大府少卿何稠,管理山陵。黄门侍郎裴矩、内侍郎虞世基,管典丧礼。张衡充礼部尚书,管即位仪注。

不说这厢众人忙做一团,只说太子见张衡说了,着了急,忙叫左右取出一个黄金小盒,悄悄拿了一件物事,放在里面,外面用纸条紧紧封了;又于合口处,将御笔就署一个花押,即差一个内侍,赐与陈夫人,叫他亲手自开。内侍领旨,忙到后宫来。却说夫人自被张衡逼还后宫,随即驾崩,心下十分忧疑,哭泣得寝食俱废。只见一个内侍,双手捧了一个金盒子,走进宫来,对夫人说道:“新皇爷钦赐娘娘一物,藏于盒内。叫奴婢拿来,请娘娘开取。”随将金盒放在桌上。夫人见了,心下有几分疑惧,不敢开封,因问内侍道:“内中莫非鸠毒?”内侍答道:“此乃皇爷亲手自封,奴婢如何得知?娘娘开看,便知端的。”夫人见内侍推说不知,一发认真是毒药;忽一阵心酸,扑簌簌泪如泉涌,因放声大哭道:“妾自国亡被掳,已拚老死掖庭。得蒙先帝宠幸,道是今生之福。谁知红颜命薄,转是一场大祸;倒不如沦落长门,还得保全性命。”一头说,一头哭,又说道:“妾蒙先帝厚恩,今日便从死地下,亦所甘心。早上之事,我但回避,并不曾伤触于他,奈何就突然赐死?”道罢又哭。众宫人都认做毒药,也一齐哭将起来。内侍见大家哭做一团,恐怕做出事来,忙催促道:“娘娘哭也无益,请开了盒,奴婢好去复旨。”夫人被催不过,只得恨一声道:“何期今日死于非命!”遂拭泪将黄封扯去,把金盒盖轻轻揭开。仔细一看,那里是毒药,却是几个五彩制成同心结子。众宫人看见,一齐欢笑起来,说:“娘娘万千之喜,得免死矣。”夫人见非鸠毒,心下安然,又见是同心结子,知太子不能忘情,转又怏怏不乐。也不来取结子,也不谢恩,竟回转身,坐于床上,沉吟不语。内侍催逼道:“皇爷等久,奴婢要去回旨,娘娘快谢恩收了。”夫人只是低头不做一声,众宫人劝道:“娘娘差了,早间因一时任性,抵触皇爷,致生惶惑。今日皇爷一些不恼,转赐娘娘同心结子,已是百分侥悻,为何还做这般模样?那时惹得皇爷动起怒来,娘娘只怕又要像方才哭了。何不快快谢恩?”左右催促得夫人无奈何,只得叹一口气道:“中囗之羞,我知难免。”强起身来把同心结子取出,放在桌上,对着金盒儿拜了几拜,依旧到床上去坐了。内侍见取了结子,便捧着空盒儿去回旨不题。

陈夫人虽受了结子,心中只是闷闷不乐,坐了一回,便倒身在床上去睡。众宫人不好只管劝他,又恐怕太子驾临,大众悄悄的在宫中收拾。金鼎内烧了些龙涎鹊脑,宝阁中张起那翠(巾莫)珠帘。不多时日色西沉,碧天上早涌出一轮明月。只见太子私自带几个宫人,题着一对素纱灯笼,悄悄的来会夫人。宫人看见太子驾到,慌忙跑到床边,报与夫人。夫人因心中懊恼,不觉昏昏睡去;忽被众宫人唤醒,说道:“驾到了,快去迎接。”夫人朦朦胧胧,尚不肯就走,早被几个宫人扶的扶,拽的拽,将他挽出宫来迎驾。才走到阶下,太子早已立在殿上。夫人望见,心中又羞又恼,然到了这个地位,怎敢抗拒,俯伏在地,低低呼了一声:“万岁。”太子慌忙换了起来。是夜太子就在夫人阁中歇宿。

七月丁未,文皇晏驾,至甲寅诸事已定。次日扬素辅佐太子衰经,在梓宫前举哀发丧。群臣诸衰经,各依班次入临。然后太子吉服,拜告天地祖宗,换冕服即位;群臣部也换了朝服人贺。只是太子将升陛座时,也不知是喜极,也不知是慌极,还不知有愧于心,有所不安,走到座前,不觉精神惶惊了,手足慌忙。那御座又甚高,才跨上双脚,要上去,不期被阶下仪卫静鞭三响,心虚之际,着了一惊,把捉不定,那双脚早塌了下来,几乎跌倒。众宫人连忙上前挽住,就要趁势儿扶他上去。也是天地有灵,鬼神共愤,太子脚才上去,不知不觉,忽然又塌将下来。杨素在殿前,看见光景不雅,只得自走上去。他虽然老迈,终是武将出身,有些力量,分开左右,只一双手,便轻轻的把太子掖上御座;即走下殿来,率领百官,山呼朝拜。正是:

莫言人事宜奸诡,毕竟天心压不仁。总有十年天子分,也应三

被鬼神嗔。

隋主在龙座上坐了半晌,神情方才稍定。又见百官朝贺,知无异说,更觉心安。便传旨一面差官往各王府州镇告哀,又一面差官赍即位诏。诏告中外:以明年为大业元年,荣升从龙各官,在朝文武,各进爵级。犒赏各边镇军士,优礼天下,高年赐与粟帛。其余杨素、宇文述、张衡等升赏,俱不必言。又追封废太子勇为房陵生,掩饰自己害他之迹。此时行宫有杨素等一干夹辅,长安有杨约一干镇压,喜得没有一毫变故。但是人生大伦,莫重君父与兄弟;弑父杀兄,窃这大位,根本都已失了,总使早朝晏罢,勤政恤民,也只个枝叶。若又不免荒淫无道,如何免得天怒人怨,破国亡家?却又不知新主嗣位,做出何等样事来,诗曰:

香径靡芜满,苏台鹿糜游。清歌妙舞木兰舟,寂寞有寒流。

红粉今何在?朱颜不可留。空存明月照芳洲,聚散水中鸥。

调寄“巫山一段云”

电光石火,人世颇短,而最是朱颜绿发更短。人生七十中间,颜红鬓绿,能得几时?就是齐东昏侯的步步金莲,陈后主的后庭玉树,也只些时。那权奸声势,气满贯盈,随你赫赫英雄,一朝命尽,顷刻间竟为乌有,岂不与红粉朱颜,如同一辙?

却说炀帝自登宝位,退朝之后,即往宣华宫,恣意交欢,任情取乐,足足半月有余。当初萧后在东宫,原朝夕不离,极相恩爱;今立皇后,并不一幸。萧后初起疑他新丧在身,别宫独处。后来打听,他夜夜在宣华宫里淫荡,不觉大怒道:“才做皇帝,便如此**,将来作何底止?”这日恰适炀帝退朝进宫,萧后便扯住嚷道:“好个皇帝,才做得几日,便背弃正妻,奸淫父妃;若再做几年,天下妇人,都被你狂淫尽了!”炀帝道:“偶然适兴,御妻何须动怒?”萧后道:“偶然不偶然,我也不管你,只趁早将他罚入冷宫,不容见面,妾就罢了。若还恋恋不舍,妾传一道懿旨,将这丑形,晓与百官,叫你做人不成。”炀帝着忙道:“御妻这般性急,容朕慢慢区处。”萧后道:“有甚区处?或舍他不得,妾便叫宫人去凌辱他一场,看他羞也不羞。”炀帝原畏萧后,今见他说话动气,心下愈加着忙,只得起身说道:“御妻少说,待朕去与他说明,叫他寻个自便,朕就回宫,与御妻陪罪。”萧后道:“讲不讲也由陛下,来不来也由陛下,妾自有处。”

其时这些言语,早有宫人报知宣华夫人。夫人听知,不胜悲泣。忽见宫奴报道驾到,宣华只得含着泪,低头迎接。炀帝走近身前来一看宣华夫人,但见他杏脸低垂,泪痕犹湿,说道:“刚才朕与皇后争吵,想夫人预知,但朕自有主意。设言皇后有甚意思,朕断不忍为。”宣华道:“妾葑菲陋质,昔待罪于先君,今又玷污龙体,自知死有余辜。今求陛下依皇后懿旨,将妾罚入冷宫,自首长门,方为万全。”炀帝叹息道:“情之所钟,生死不易。朕与夫人,虽欢娱未久,恩情如同海深。即使朕与夫人为庶人夫妇,亦所甘心,安忍轻抛割爱?难道夫人心肠倒硬,反忍把朕抛弃?”宣华捧住了炀帝,悲泣道:“妾非心硬,若只管贪恋,不但坏了陛下声名,抑思先帝尉迟之女,恐蹈前辙,倘明日皇后一怒,妾死无地矣,陛下何不为妾早计,欲贻后悔耶!”说到这个地位,炀帝怅叹道:“听夫人之言,似恨我之情太薄,而谅我之情太深也。”便吩咐一个掌朝太临,把外边仙都宫院打扫清净,迁宣华夫人出去,各项支用,俱着司监照旧支给。二人正在绸缪之际,一旦分离,讲了又讲,说了又说,炀帝十分不忍放手,还是宣华再三苦辞,炀帝方才许行,出宫而去。正是:

死别已吞声,生离常恻恻。最苦妇人身,事人以颜色。

炀帝自宣华去后,终日如醉如痴,长吁短叹,眼里梦里,茶里饭里,都是宣华。萧后见炀帝情牵意缠,料道禁他不得,便对炀帝道:“妾因要笃夫妇之情,劝陛下遣去宣华,不意陛下如此眷恋,倒把妾认做妒妇,渐渐参商,是妾求亲而反疏也。莫若传旨,将宣华仍诏进宫,朝夕以慰圣怀,妾亦得以分陛下之欢颜,岂不两便?”炀帝笑道:“若果如此,御妻贤德高千古矣,但恐是戏言耳。”萧后道:“妾安敢戏陛下。”炀帝大喜,那里还等得几时,随差一个中宫,飞马去诏宣华。

却说宣华自从出宫,也无心望幸,镇日不描不画,到也清闲自在。这日忽见中官奉旨来宣,他就对中宫说道:“妾既蒙圣恩放出,如落花流水,安有复入之理?你可为我辞谢皇爷。”中宫奏道:“皇爷在宫,立召娘娘,时刻也等候不得,奴婢焉敢空手回旨?”宣华想一想道:“我自有处。”取鸾笺一副,题一词于上,垒成方胜,付于中宫道:“为我持此致谢皇爷。”中宫不敢再强,只得拿了回奏炀帝;炀帝忙拆开一看,却是一首“长相思”词道:

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着地吹,残花难上枝,得宠疑,失宠

疑,想像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

炀帝看了笑道:“他恐怕朕又弃他,今既与皇后讲明,安忍再离。”随取纸笔,也依来韵和词一首:

雨不稀,露不稀,顾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岁枝。恩何疑,爱何

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死离?

炀帝写完,也叠成一个方胜,仍叫中宫再去。宣华见了这词,见炀帝情意谆谆,不便再辞,只得重施朱粉,再画蛾眉,驾了七香车儿,竟入朝来。炀帝见了,喜得骨爽神苏,随同宣华,到中宫来见萧后。萧后见了,心下虽然不乐,因晓得炀帝的性儿,只得勉强做好人,欢天喜地,叫排宴贺喜。正是:

合殿春风丽色新,深宫淑景艳芳辰。

萧郎陌路还相遇,刘阮天台再得亲。

自此炀帝与宣华,朝欢暮乐,比前更觉亲热。未及半年,何知圆月不常,名花易谢,红颜命薄,一病而殂。炀帝哭了几场,命有司厚礼安葬。终日痴痴迷迷,愁眉泪眼。萧后道:“死者不可复生,悲伤何益?何不在后宫更迭佳者,聊慰圣怀,免得这般惨凄。”熠帝道:“宫中这些残香剩粉,如何可选?”萧后道:“当时宣华也是后宫选出,那里定得,只当借此消遣。”炀帝依了萧后,真个传一道旨,着各宫院大小嫔妃彩女,俱赴正宫听选。那些官娥,一个个巧挽乌云,奇分绿鬓,到正宫来。炀帝与萧后同到殿上,叫这些女子近前。一边饮酒,一边选择。真个是观于海者难为水,虽是花成队,柳作行,选来选去,竟无出色的奇姿。炀帝烦躁起来,道:“选杀了总是这般模样,怎能如宣华这般天姿国色?”遂传旨免选。众宫人闻旨一哄而散。

萧后道:“陛下请耐烦,宽饮几杯,待妾自往各宫去搜求,包陛下寻一个出色的女子来。”炀帝道:“现今选不出,何苦费御妻神思?”萧后道:“不是这等说。自来有志绝色女子,必然价高自重,甘愿老守长门,断不肯轻易随行,逐队赴选。如今待妾去细细搜求,决无遗漏,如搜不出,陛下罚妾三巨觥如何?”说了忙起身上了宝车,出宫去了。炀帝搂着一个内监,浅斟细酌。原来萧后那里是去各宫探访女子,一径驾到长乐宫来,把宫袍卸下,重施朱粉,再点樱桃,把发鬓扯拥向前,改作苏妆。头上插着龙凤钗,三颗明珠,滴垂挂面,换一套艳丽的宫娥衣服。打扮停当,先差一个内传,走去报知。此时炀帝已饮得半酣,尚不见萧后到来,正要差人去请,只见一个内侍,进来禀道:“娘娘选中一位女子,着奴婢先送进宫御见。娘娘又到别宫去了。”炀帝笑道:“御妻为我,可为不惮烦矣。”那时萧后改妆,驾到宫门,就停车细步,装着婀娜娉婷,走进丹墀,离殿上前有一箭之地。炀帝举目往下一看,果然有人拥一位女子,态度幽娴,轻尘夺目,一步步缓缓的走进殿来,俯伏在地。炀帝不胜狂喜道:“果然后宫还有这样女子,快叫平身。”连说了三次,那女尚俯伏不起。炀帝此时觉淫心荡漾,竟不顾体统,走下御座,御手相搀,那女子方搀起来,垂头而立。炀帝仔细一认,不觉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御妻,可谓慧心巧思矣!我说道那有遗才沦落!”炀帝携了萧后的手,同至御座来道:“这三巨觥,御妻不能免矣!”萧后道:“妾往后宫搜求,不意竟无有中式者;因思前言已出,恐陛下见罪,暂假丑形,以宽圣怀,以博一笑耳。这三巨觥,还求陛下赦免。”炀帝道:“这使不得,朕不罚御妻,罚新选的美人耳!”萧后道:“若认真是个美人,恐陛下又舍不得罚他了。”一头说,一头接杯在手道:“妾想宫中虽无,天下尽有,陛下既为天下之主,何不差人各处去选,怕没有比宣华强十倍的,何苦这般烦恼?”炀帝道:“御妻之言虽善,只恐廷臣有许多议论谏阻。”萧后道:“廷臣敢言直谏者少,所虑者惟老儿杨素耳。趁此盆兰盛开,明日陛下何不诏他入苑,宴赏春兰,把几句言语挑动他,看他意思行止,就可定了。”炀帝道:“御妻之言甚善。”商议已定,过了一宵。次日炀帝驾临于御苑,只见这些盆中蕙兰,长短不齐,尽皆开放。正是:

无数幽香闻满户,几株垂柳照清池。

炀帝忙差两个内侍,去宣杨素入苑。却说杨素自拥立了炀帝,赫赫有功,朝政兵权,皆在其手。这日正与这些歌儿舞女快活,听得有旨宣诏,即乘凉轿,竟入御苑中来。到太液池边,炀帝看见,自然迎下殿来,规矩是叫免朝,即使赐坐。杨素也不谦让,竟只是一拜就坐。炀帝道:“久不面卿,顿生鄙吝。今见幽兰大放盆中,新柳绿妍池上,香风袭人,游鱼可数,故诏卿来同观而钓焉。”杨素道:“臣闻从禽则荒,从兽则亡。昔鲁隐公观鱼于棠,春秋讥之;舜歌南风之诗,万世颂德。陛下新登大位,年力富强,愿以虞舜为法,不当效鲁隐公之尤。”炀帝道:“朕闻蟠溪曳,一钓而兴周公八百之基,贤卿之功,何异于此?”杨素大喜道:“陛下既以此比臣,臣敢不以此报陛下。”君臣相顾大悦。炀帝即令近侍,将坐席移到池边看鱼。大家投给于清流之中,随波痕往来而钓。

炀帝道:“朕与贤卿同钓,先得者为胜,迟得者罚一巨觥何如?”杨素道:“圣谕最妙。”不多时,炀帝将手往上一题,早钓一个三寸长的小金鱼。炀帝大喜,对杨素道:“朕钓得一尾了,贤卿可记一觥。”杨素因投纶在水,恐惊了鱼,竟不答应,但把头点了两点,及扯起看时,却是一空钩,将钩儿依旧投下水去。不多时,炀帝又钓起小小一尾,便说道:“朕已钓二尾,贤卿可记二觥。”杨素往上一扯,却又是一个空;众宫人看了,不觉掩口而笑。杨素看见,面上微笑有怒色,便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待老臣试展钓鳌之手,钓一个金色鲤鱼,为陛下称万年之觞何如?”炀帝见杨素说此大话,全无君臣之礼,心中不悦,把竿儿放下,只推净手,起身竟进后宫,满脸怒气。萧后接住问道:“阶下与杨素钓鱼,为何怒忿还宫?”炀帝道:“叵耐这老贼,骄傲无礼,在朕面前,十分放肆。朕欲叫几个宫人杀了他,方泄我胸中之恨。”萧后忙阻道:“这个使不得。杨素乃先朝老臣,且有功于陛下;今日宣他踢宴,无故杀了,他官必然不服;况他又是个猛将,几个宫人,如何禁得他过?一时弄破了圈儿,他兵权在手,猖獗起来,社稷不可知矣。陛下就要除他,也须缓缓而图,今日如何使得?”炀帝见说,便道:“御妻之言甚是。”更了衣服,依旧到太液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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