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只缘未登最高层(1/2)
在辰时这样白昼全开之际,大明宫外朝已经完成了朝参礼仪、开始君臣议事,第三道宫墙后的内廷,反倒是十二个时辰中最为放松的时段。
一群这个帝国中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人,刚刚结束了又一个平安无事的长夜,仿佛枕戈待旦的疲卒,需要借着光明降世、减轻防备的机会,稍事缓解一下头脑与躯体的压力。
皇长孙李淳,在清秋的晨风里,准备穿过太液池西边的支流,往学士院去。
但他刚出西少阳院,坐在马上瞧了瞧经历过夜雨的泥地,便改了主意。
他带着保姆和卫士们,直奔夹在麟德殿和延英殿之间的左藏库。
守库的执事宦官是第一次听禁军禀报,皇孙在门口要进来。
已然下马而立的李淳,不到十岁的小少年,即使刻意挺着身板,依然不到那高大的成年宦官的肩膀。
这不是当跪拜的场景,宦官内心也并不想太以奴婢自认,以免压不住这从天而降、不知啥来头的皇长孙。
宦官只得费力地躬下腰,令自己的网纱盖耳冠帽比皇孙殿下的鼻尖还要低些,柔着嗓子问:“殿下,您这是……”
“圣主的千秋节在望,又恰逢边军盐州大捷,本王拟作赋一篇,献给圣主。圣主甚爱钟繇的字,本王六岁起即习钟体小楷,这篇赋自然也当以钟体写就。听闻张相国驾鹤西去后,张家大郎又向内库送来一些书帖,今日本王便想来看看。”
李淳侃侃而言,就是寻常的既和蔼又不失主家气派的口吻。
宦官一对眼珠子盯着李淳的靴尖,骨碌碌飞转间,已带着推辞之意道:“殿下所说,确有其事。只是张侍郎将张府珍藏献于内库的那日,特地吩咐奴婢们,古画古帖最是娇贵。今岁又不同往年,连雨不知秋至,奴婢们都是下贱出身,哪懂伺候这些上等宝贝,只能先封存在干燥的内室,待普王殿下回到长安在定度。”
“哦,有理,叔父于此事最为精通。”李淳笑着点头,却举步向门内,要跨进院子。
宦官一急,碎步趋上,一面轻唤:“殿下,殿下……”
李淳回过身来,眼中仍无丝毫森冷愠意,只浅浅笑道:“这位中贵人,大盈乃吾李家私库,怎么,本王就在屋外瞧上一瞧,也不许?”
宦官语噎间,李淳已带着自己的人,呼啦啦进了左库大院。
他伫立片刻,又来回踱了一会儿,方对面色发僵的执事宦官道:“本王听说,建中年间朱泚之乱,叛军涌进长安后,曾抢劫大盈、琼林二库,骚略之后还放过火。如今看来,屋宇焕然,浑无受过劫难的迹象。内侍省的人,当真是大明宫中最得力的人呐。”
宦官忙喏喏应谢,说了一番皇恩浩荡之类的颂圣之语。
出乎他的意料,和柔媚上的话儿还未说到高潮,李淳这得罪不起的第三天子,竟已对他挥挥手,云淡风轻地道声:“本王走了。”
宦官怔讷。这就完事了?
到底是小孩儿心性。目送李淳一行的人马背影折向学士院,宦官方才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渐渐落回胸口。
……
李淳进了学士院,迎面却见到了一个他厌恶的人。
王叔文。
“殿下。”王叔文作揖见礼。
“王侍读可是来找韦学士(韦执谊)吗?”
李淳一字一顿道,仰首投向王叔文的目光里,竟比方才对着左藏库的宦官时,犀利尖刻得多。
王叔文心头冰凉。
一晃五年,悲欢离乱。当年自己舍命相救的皇孙殿下,已经从一个只知揪着衣衽拱在自己怀里发抖的小娃娃,长成了一个神思敏锐的天家少年。
王叔文当然发现,李淳对于自己的敌意,是从萧妃被赐死后开始的。起初,王叔文还能感到李淳的彷徨犹豫,能感到他冷漠的眼神中,仍揉杂着几丝不忍。但日复一日,当王叔文与韦执谊频繁地进出少阳院,陪着太子李诵或者下棋,或者欣赏牛奉仪弹奏箜篌时,李淳的眼神越来越像一块冰。
“殿下,今日韦学士当值,下官来韦学士处取一本棋谱,送去东少阳院给太子。”
李淳上前两步,继续道:“王侍读,盐州之战,普王率二军大败蕃寇,想必我父亲也从露布上得知了。先头司天台奏报星徵大异,我父亲连着两日不思饮食,连牛奉仪都敲不开他的门。眼下边关又飞捷报,王侍读觉得,我父亲莫非还有心情下棋?”
他说这句话时,削刻之意忽地当然无存,而是露出一种与年龄更为不相称的阴森笑容。
虽然这笑容只是一闪即逝,王叔文仍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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