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萧关在望(1/2)
皇甫珩觑了一眼陆贽。
他心中清楚,与韦皋不同,陆贽是文士,更是天子的谋士。具体到一场战役怎么打,陆贽不如韦皋有发言权,但若论关乎社稷前途,尤其是关乎天家命运的策略,这些人里,陆贽的份量毋庸置疑。
眼下陆贽也哑了火,正是自己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向德宗进奏道:“陛下容禀,臣是武将出身,少年时读《孙子兵法》,记得一句: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臣以为,为今之计,他者勿论,先收复长安,定天下人心,方是良策。”
“皇甫中丞,李怀光还在魏博不死不活的时候,你和崔宁去说服他勤王,怎么,到了今天,你对这位朕刚刚封下的平叛大元帅,也不怎么相信了?”
德宗目光复杂地盯着皇甫珩。
“陛下,臣不知李元帅作何想法,臣只知,武将出征,军功为凭。若李元帅真的不忿陛下向吐蕃借兵,就该在正月里即兴兵打长安。朔方军有五万人,又有李晟副帅把守东渭桥粮仓接应,一举剿灭区区八千人、龟缩于禁苑内的贼泚叛军,岂是难事?但李帅到如今,仍是静待于咸阳。请陛下斟酌,为江山社稷考虑,是长安重要,还是安西北庭重要。”
皇甫珩没有想到,自己今日有如神助,滔滔不绝竟是一个格楞都不打,和以往最怵高谈阔论的性子很不一样。他一气说完、感到座上德宗似在边听边点头时,甚至还有余力去思忖,若当初崔宁受构陷之日,他能早些到得御前,并且也能如此侃侃而谈,崔宁之事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一旁的韦皋也颇为吃惊。虽然因为若昭,他私下已约略感到,皇甫珩并不像他最初表现得那么耿直讷言,但此刻也不由讶异于这个边镇武将,仿佛无师自通般,懂得如何揣摩圣意,如何用区区几句话使天子不再对某个选择有所犹豫。
或许是他太想重新获得统帅一支军队的权力了。但此人,着实有些不可捉摸的善变之处,只愿若昭今后,不会受苦。
韦皋暗忖及此,已渐渐平静下来,决心今日不再多一句嘴。事到如今,天子会对于吐蕃人的漫天要价持何种态度,其实皇甫珩刚才说得再明白不过。
而太子李诵,更是不会表示疑义。吐蕃人,本来就是阿眉通过太子夫妇引荐到德宗跟前的。虽然根据后来事态的发展,太子猜测,那个狡黠多诈的胡女阿眉,或许曾在天子那里事先为皇甫珩带吐蕃兵作过铺垫,以至于令太子在挣得军功一事上再无指望,但他终究不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又反对起借兵计划来。
他有一个如此多疑的父亲,又有一个不可小觑的堂兄弟普王,他在壮年之后能一直保有东宫的位置,太难了。
在李诵看来,数千里之遥的安西北庭,那些他从未涉足过的土地,姓胡还是姓汉,确实,也不是他眼下真正挂怀的。
皇甫珩说完方才那番话后,德宗的沉默,以及其他所有人的沉默,带来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良久,德宗终于开口道:“朕的罪己诏,是对诸藩与天下黎民说的。看来,朕还得去宗庙内先皇先帝前,自陈罪孽。贞观十四年,太宗皇帝在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武氏长安二年,大唐又于庭州置北庭都护府。朕记得,自咸亨元年至长寿元年,整整二十年,吐蕃人与我大唐反复争夺安西四镇。但即便是后来的安史之乱中,边军调往中原,安西北庭仍未陷落。现下,安西都护郭昕是汾阳王郭子仪的侄儿,这些年尽忠职守、苦苦支撑,果然是将门虎子。可惜,朕要对不起他了。”
德宗说到此,站了起来,带着一丝疲惫道:“陆学士留下起诏,太子与其他几位卿家,退下罢。”
皇甫珩心中一阵悸动。如果说德宗的忆旧之言,稍稍带起他这个安西军子弟的疚意与沉重,那么这份不安心绪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侧头望向浑瑊,那白发老将军亦是出身回纥外九姓的铁勒部。既然浑公可以在奉天城立下勤王救驾的不世之功,他皇甫珩为何不能领吐蕃兵挥师东进,收复长安?
所谓胡汉之别,华夷之辨,在武将眼中,本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就像,就像若昭,和阿眉,她们其实,又有什么贵贱之分?
皇甫珩想到自己的妻子,不由在步出议事堂后,盯着那头也不回径自上马离去的韦皋的背影,生发出一丝怪异的疑虑。
若昭,为何要留在奉天城?
……
兴元元年的春天,碎叶河水尚未完全解冻,伊州的杏花也才刚刚吐蕊,一封由大唐天子授意、内廷翰林大学士陆贽起草的《慰问四镇北庭将士敕书》,经过丝绸之路各个驿站的快马传讯,终于达到安西四镇与北庭:
“自禄山首乱,中夏不安,蕃戎乘衅,侵败封略,道路梗绝,往来不通,哀我士庶,忽如异域,控告无所,归还莫从。……
卿等咸蕴忠诚誓死不屈,或早从征镇,白首军中;或生在戎行,长身塞外。克奉正朔,坚保封疆,援绝势孤,以寡敌众,昼夜劳苦,不得休息,岁时捍御,不解甲胄。……”
“近以贼臣朱泚背恩,惊犯宫阙,赞普又遣师旅,助讨奸凶,两国交欢,事同一体。……”
“已共西蕃定议,兼立誓约。应在彼将士官吏僧道耆寿百姓等,并放归汉界,仍累路置顿,供拟发遣,待卿等进发,然后以土地隶属西蕃。……”
这封敕书就像一声惊雷,在西域炸响。
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武威郡王、郭子仪的侄儿,郭昕,最初以为这是封矫诏,是吐蕃人使出的拙劣伎俩。直至看到敕书最后写明,朝廷将在吐蕃出兵后,派遣太常少卿沈房和中使韩朝彩前来安西宣谕,办理大唐与吐蕃的土地交割事宜,郭大都护才相信,自己苦守十五年、用多少边疆儿郎的血肉才换来不失的安西四镇,真的在一夕之间,已经被圣上送给了长久以来的死敌——吐蕃。
同时归了吐蕃的,还有北庭。北庭大都护李元忠的幕府中,也是一片哀哭声。
莫说这安西北庭两位节度使,便是原本汉界以内的西北边镇,比如邠宁节度使韩游環,听说此事,亦难免惊诧万分。
作为奉天之难中第二个赶来勤王的藩镇将领,韩游環在丢了梁山、退回邠宁后,数度遣幕府僚佐作为使者,前往奉天,向德宗请求戴罪立功、再次护卫戍奉天周遭,德宗都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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