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上的红布(1/2)
出了正月又过了二月,连三月也要收官了,赵黎河还一直没有还钱的意思。郁思萌却早就烦恼透了。他原本以为说自己挪用了公款赵黎河就不敢失信,没想到他见招拆招,根本没把“公款”二字当回事,看来他是低估他了。可他还是不好意思开口,毕竟中间隔着桔玉和樱玉呢。偶尔一次说起,桔玉也很纳闷儿,不过她还是安慰丈夫,说不定他是真遇上了困难,看在樱玉的面上我们还是再等等。就这样又过了半年,郁思萌虽然一直隐忍不发,脸色却越来越沉郁。
有一天,他终于又提起了这个话题,桔玉,我看赵黎河若真心还钱早就还了,可这么长时间来他竟没有一个电话,恐怕他是不会主动还的。
当天上午郁思萌就给赵黎河去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然而电话那头的赵黎河仍是先前的那番措辞。最后他向郁思萌保证,一个月后定然如数奉还。郁思萌却已没有耐心再相信这个保证,他说,这不是半个月一个月的问题,半年我也等过去了,但这笔钱是公款,要让单位查出来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赵黎河却又丢出了一道杀手锏,这次我说了一个月还清就一定说到做到,再说还有樱玉呢,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樱玉?郁思萌无法,只得同意再等。
好在一个月的时间并不那么难熬,一月刚到郁思萌就迫不及待拨通了电话,正如他所怕的那样,赵黎河又遇到了新的困难,说需要再给他半个月的时间。郁思萌惊讶于赵黎河每次总能找到一套说辞,明知他是有意不肯还了,不禁懊悔自己当初太过轻信。若不是因为桔玉他是断不肯管这些闲事的,与人打交道总是麻烦多好处少,倒不如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清静。桔玉却劝他,他也没说不给,日后毕竟还要见面,不如再给他一个台阶下。郁思萌说,那就再等半个月,下不为例。
事实证明下不为例只是一种理想,接下来的半年郁思萌开始了一场电话追债马拉松。每一次赵黎河要说的话郁思萌在打电话前就猜到了,他们之间那种友好的连襟关系终于出现了裂痕。如今这世道,借钱的是爷爷,要钱的是孙子!郁思萌气乎乎的挂断电话,再也无法保持他一贯的绅士风度。
这样一拖又是一年多,那笔钱如石沉大海。到后来郁思萌再打时赵黎河竟然玩起了隐身,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这下郁思萌更加生气,心里暗骂赵黎河没有了做人的底线。桔玉看在眼里,心里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是既心疼丈夫又替妹妹忧心,可是自己又毫无办法。那笔钱对于他们也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差不多是郁思萌一年的工资。他知道郁思萌在单位里一直郁郁不得志,因为不愿意溜须拍马,和他原先同一级别的人早都升的升,调的调,自己却还是原地踏步。她也明白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是断不会借钱给赵黎河的,他从不愿意跟人有任何经济上的往来。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她真希望赵黎河的生意能如他所说的那样风生水起。
就在这时桔玉发现樱玉身上也起了很大的变化。不知从何时起从前那个清纯明丽的樱玉不见了,现在的樱玉神情呆滞、目光迟疑,人前人后常常一言不发。有好几次桔玉觉得她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她忽然目光游移,又望着别处出起神来……有一次桔玉终于忍不住问起了她有关于赵黎河的事,樱玉,黎河近来情况怎么样?樱玉却用沉默来回答她。她更加可怜樱玉,为自己不能真正有效帮助到她而难为情。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常常叫樱玉来家里吃饭,几乎每星期她们都要一起共进一顿丰盛的午餐或者晚餐。然而很快她便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开始樱玉的表现并不让她特别奇怪,她觉得她只是真的身体需要,可到后来她发现樱玉好像一条见了食物就吞的金鱼,只要有东西吃她就不会停下来,她明白了,再不敢像先前那样不停地给她添饭了。
有一次,樱玉忽然打开了话匣子:
今天又有人来找他要钱——
樱玉说得含糊其辞,说完一句又戛然而止,因此桔玉没大听明白,什么?谁来要钱?
他要拿我的钱去进货,我说我就那点儿工资,赔了咱们可吃什么喝什么——
可是等桔玉再往下问时樱玉又什么都不说了,因此她只能从这些片言只语中猜测着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将这些话告诉郁思萌,只是叫他不要跟樱玉提钱的事儿。
很快又到了腊月,郁思萌给赵黎河偶然打通过一次电话,这一次赵黎河在电话中再一次信誓旦旦,说这个腊月里他有一桩大买卖,只要等到明年春天他就必定能将钱还上。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承诺,不过他就是不信也得信。
时间的脚不眠不休,这年的正月赵黎河没有出现,春天却是如约而至。到了四月末赵黎河仍不见影踪,郁思萌的单位里倒是发生了一件大异事,那事件太具有普遍性,以至于让许多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
他们科室里有人自杀了。那是一个善良诚实的大好人,可他自杀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挪用了公款漏洞没办法补起来。
郁思萌长叹一口气,他失去了一个唯一脾气相投的朋友。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傍晚。有人在湖边发现了一辆公车,后来就在那湖中人们打捞出了一具尸体。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将罪恶锁定在了胡娜的身上。胡娜来他们科室没多久,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听说两人产生好感并不是在人多眼杂的办公室,而是在各家的阳台上。说来也巧,他们两家的阳台正好相对,每天一抬头就是照面,胡娜又是处处留情,一来二去地两人就好上了。家属院里就住着那么几户人,谁家有个什么情况都洞若观火,更不要说在阳台上公然调情,因此不过几日便传出了风言风语。
有一天胡娜的丈夫给张寒打来电话,一开口要价十万。再说张寒原本是个寒门学子,参加工作后这些年虽然有了一些积蓄却都在妻子手里,别说十万,就是一万块钱他也拿不出来。但胡娜的丈夫并不买帐,威胁他道,若是不给他就到他们单位里去告。这些原委张寒在遗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他将那封遗书折得整整齐齐压在车里的烟灰缸下,而那烟灰缸里密密麻麻栽满了吸了一下午的烟头。
为了保住面子他终于铤而走险想到了挪用公款,打给对方三万后算是息事宁人。然而麻烦还在后头,这个巨大的窟窿终究是要填,可他又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就在他想方设法想要弥补亏空的时候有人查出帐目不对,事情也就此败露了。那些日子里他自觉羞愧难当,愧对领导,更愧对妻儿,想来想去无路可走。一天下午当他开车将儿子送到学校后说了一句让儿子莫名其妙的话,孩子,爸爸这是最后一次送你上学了,今后你要听妈妈的话,爸爸对不起你妈妈,你要替爸爸补偿她!
遗言中他也特别注明,郁思萌对听他讲述的妻子说,选择跳湖是想让湖水彻底涤清自己的罪恶!再说那个女人却与他截然不同,停了停郁思萌又说,那是无耻的楷模,淫荡的典范,若是换了别人这样的丑闻早就活不下去,可她依旧活得好好的,像没事人一般,每天打扮得枝招展在单位里进进出出。张寒真是一时糊涂受了她的蛊惑啊!
哎!张寒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又怎么会去动用公款呢?
郁思萌冷笑,不动能行吗?胡娜的丈夫逼得紧,他扬言自己是坐过牢的,天不怕地不怕,还故意露出胳膊上和身上的纹身在人前张扬。这种人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张寒这样一个公职人员又怎么能是他的对手?
如今这坐牢也成为炫耀的资本啦?
郁思萌苦笑,可不是,现在连农村干部都要选村霸,村霸执政早已是甚嚣尘上。
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商量吃过饭去看看张寒的家人。这个张寒素来与郁思萌相厚,以前是常来他家的,只是最近一年因为那些事情才来的少了。这件事情商量毕,郁思萌又说一两天内他想去一趟赵黎河家,看来太要面子的人在这个社会上行不通,他也不能再相信他了,况且现在单位又出了这样的事,郁思萌强调说,张寒就是前车之鉴,到时我就说,因为这件事上面要统一清查帐目。
桔玉听了道,听樱玉说赵黎河最近不知从哪里弄回了一批服装,是论斤买的,正在各村里赶会呢。
论斤?那是些什么衣服?
好像是二手的,那些有钱的人穿一两次就不要了,有人就专门回收这个,我看许多衣服都还是簇新的,什么旗袍、风衣,连内衣都有。樱玉前天还给我送来了两件,一件旗袍一条长裙,款式和料子都是上等,只是在咱们这小县城里有些穿不出去。
你可别穿!也不知是什么人穿过的,再说咱们又不是买不起,你想要什么衣服改天我带你出去买。不过赶会倒是挺辛苦,他要真能吃得下这份苦樱玉的好日子也快来了。
桔玉听了丈夫的话不禁想起荟玉昨天说的事。说来赵黎河赶会还是步栗罗平的后尘,栗罗平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带领着一家人去各个村镇里赶会了。这天他们又拉着一车货来到一个村子里。到中午时分,荟玉去一个小饭馆里想要找点水冲面,不期就在这里碰上了赵黎河。这时他正坐在一张矮桌的后面,面前摆着一碟凉拼和一瓶酒。凉菜还未动箸酒已下了半瓶,赵黎河吃得满面潮红,见到荟玉忙要起身让座。荟玉说不用了,中午这会儿外面人正多,她泡好面就要赶紧出去,末了她又劝他也将就些,等晚上回去再好好吃。赵黎河答应着,却仍是慢慢地啜饮。荟玉又问他上午卖的可好?赵黎河听了一脸鄙夷地说,村里的人尽图占便宜,已经这么便宜了还要翻来覆去地讲价,我也就三不值二地处理了几件,卖下那点钱还不够中午的饭钱!说句实话,我本来不想出来,是樱玉非要说小钱也是钱,嗯,好吧,小钱也是钱!就凭这么着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挣下大钱?荟玉问那为何不带些饭出来,要在饭店里吃?赵黎河听了瞪着惊奇的眼睛反问,姐姐,难道人挣钱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受罪?出来赶会本来就折腾人还要这样克扣上自己那这挣钱还有什么意义?要我说钱不是省出来的而是挣出来的!
荟玉这时已经将面泡好,知道与赵黎河话不投机便端着碗出来了。不过自那个下午以来她一直忿忿不平,直到将这件事情一股脑儿告诉桔玉,两人一起为樱玉深深叹息了一番才算稍感释然。
桔玉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丈夫的观点。
张寒的事在全城炒得沸沸扬扬我想赵黎河一定也听说了,郁思萌重拾先前的话题。我当初说得很清楚,借他的是公款,所以应着这件事情向他要也是顺理成章。俗话说“救急不救贫”,拖了这么长时间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看他是个无底洞,咱们这样的本分人陪不起。你就看他结交的那些朋友,全是纨绔子弟,人家有爹拼他有吗?要我说这结交朋友和结亲一样也讲究个门当户对,他要再这样混下去,他老子的那点家业迟早要叫他败光。哎!这都叫些什么事儿,别人家的兄弟姐妹都是互相帮衬,咱们家倒好一家不如一家,有一家稍微好一点儿的也要被拖垮!如今这社会咱们只好“文化大革命,自己救自己”,我不沾人别人也不要连累我!郁思萌说着停下来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
桔玉叹了一口气,心想,罢了,郁思萌说的也对,她就是于心不忍又能怎样?可她又想起了樱玉那张凄楚的脸,她能想象出郁思萌此番前去那张脸将更加凄苦,她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弄那么一大笔钱。赵黎河呀赵黎河,真是一块臭肉害了满锅汤!她想起办公室里一位数学教师常骂学生的一句话。按照心理学中的成败归因理论赵黎河就是典型的主观上不努力客观上找原因。每一次失败他都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年是一起车祸,今年是房租飞涨,若是实在找不出什么恐怕时运也要跟着他背黑锅。她忽然想起,若是赵黎洋还活着该有多好啊!哎!这兄弟俩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没有人能改变一个不愿意改变的人,那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在去之前郁思萌仍旧给赵黎河打了一个电话,赵黎河没有接。他的母亲接起电话来似乎有些不耐烦,没有问是谁直接说赵黎河不在就挂断了。
这是郁思萌第二次去赵黎河家,第一次是在他们婚后不久。那一次印象最深的是赵黎河的母亲讲起话来粗声大气做出的菜却全然是个精细的模样,那是正宗的南方风味,据说他们家百分之五十的收入都被她炖到锅里去了。他至今仍对一道珍珠玉汤圆记忆犹新。郁思萌将摩托车停在门口,这才发现原来的院子中间被砌了一堵高墙,那墙将一所大院一分为二切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小院。大院子连着钟表店还用原先的大门,小院子则新装了一扇漆成绿色的铁皮门,仿佛是硬挤进两堵墙中间似的,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去。郁思萌一时心下奇怪,也不知该从哪扇门进去,想了想还是进了钟表店。
此时的钟表店却早已没有了钟表,俨然已是一家古玩店。郁思萌环顾四周,各种字画佛像瓶瓶罐罐将店铺里充斥得满满当当。他知道南大街上的这些古玩店里面的赝品极多,大多都是做旧的,但也不乏一些真品。屋子的里面原先放老式写字桌的地方两个男人正在为一顶官帽讨价还价。只听那古董贩子道,
掌柜的,这个价钱也太少了吧?我这可是真正的清代官帽,从乡下一个老太太手里收的!你也是个识货的,你再给个价!
那掌柜的看见郁思萌进来还以为是来了客人,忙招呼着将他让进去,又回头对着古董贩子不无遗憾地说,是倒是是,可这不完整呀!你看这帽顶上的红缨也没了,一残缺再好的东西也会不值钱,我出这个价已经不少了!
郁思萌听到这里便趁机向他们打听赵黎河住在哪个院子。那掌柜的将他重新看了一眼,用手指指左边,绿铁皮门的那个。
开门的是樱玉。郁思萌以为外面的门已经够窄,及至开门才发现里面的“院子”简直就剩了一条窄窄的过道。他尾随着樱玉往前走,在过道的尽头赫然出现了两间房屋,一间正房,一间南房。樱玉请郁思萌进了南房,她说对面现在是公婆住着。郁思萌问他们是否都在。樱玉说公婆现在都出去打麻将了,赵黎河也一早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郁思萌正自觉得不巧,但又不便马上就走,于是随意打量起了房间。那房间虽小却收拾得极其洁净,让人不禁想这样一间屋子尚能布置得如此有情调,如果是一间大房又该如何得匠心独运呢?每一块地方都物尽其用,绝不浪费一点空间,樱玉又善于用一些小巧的物件来加以装饰,比如说在几本琴谱的旁边摆放一小盆绿萝,或者在床头柜的上方垂挂下来一只水中捞月的猴子……
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樱玉让郁思萌坐了,自己则在对面的床上坐下来。她解释说,地方太小有点摆不开因此就将结婚时买的沙发移到公婆屋里了。
郁思萌觉得出于亲戚情分或者是礼貌自己对眼前的这一变故很有必要问一下。樱玉听了却低着头半晌不语,几缕发丝滑过她光洁的额头一如她凌乱的心情。她起身为郁思萌倒了一杯水,这才重又幽幽地坐下喃喃道出原委。原来,那古董铺的掌柜曾是赵黎河的哥们儿,一年前赵黎河因做买卖向他借了钱,后无力偿还,不得不将门面抵债。不久那车间主任一家也将房子卖给掌柜的,他们便将院子从此做了分割。
哦,是这样。郁思萌听了不由眉头紧皱,那黎河晚上会回来吧?
他——没个准儿,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
他每天都忙些什么?
今天说是去找一个朋友谈事情。樱玉说着仿佛一片不小心落在水上的叶子,那样得神思飘渺,那样得漫无目的。
樱玉,郁思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你知道黎河曾向我借过两次钱吗?
樱玉目光低垂,木木的点点头。
不是我不近人情,樱玉,你也知道这钱借了快两年了,当初借的时候我就说的很清楚,这是公款,必须要按期归还,可是黎河怎么样?不是关机就是玩失踪,这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叫我还怎么信任他?况且你们应该也听说了,我们单位最近出了大事,有人因为挪用公款被查出来投湖自尽了。
郁思萌的话短促而富有震慑力,樱玉身子动了动,几乎是面带惭色地问,那是你们单位的事?那么黎河一共是借了多少?
郁思萌疑惑地看着她,一万二,这个他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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