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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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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玉回到家,郁思萌和奶奶正等着她一起吃晚饭。他们每晚都在奶奶屋里吃过,聊上几句家常才回自己屋里。饭才刚刚吃到一半,荟玉忽然来了。她毫不掩饰乱哄哄的头发和红肿的眼睛,桔玉一看心立即吊了起来。奶奶站起来要去盛饭,荟玉忙着说,奶奶,不用了,我不吃,我来是找桔玉有点事。可是奶奶的饭已经端到了跟前,来来,坐下吃点吧。荟玉刚要迟疑,桔玉一把拉姐姐坐下,将筷子递到她手上,快吃吧,吃完了再说。

吃过饭姐妹俩来到下面屋里,刚刚关上房门荟玉已忍不住哭出来。

怎么?他又穿上“褂子”啦?桔玉问。

荟玉哭丧着脸点点头。

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不是我说你,姐,你的脸就是晴雨表。不只我,别人也都看的出来,只是人家不说。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就不怕人笑话?这次又是为什么?

荟玉一听泪又下来了,以前穷的时候挣了钱他也会给我,可是现在开了店反而不给了。家里的一切开销,水费电费、日常吃喝,还有孩子们的学费杂费全是我一个人,我还不能说,一说就吵起来了——

说具体事。桔玉说。

荟玉便重新说道,今天中午下班后我去了店里,他不在,正好有人来交帐我就收了。晚上回来他问我要,我说这个月钱紧张让他给我一点儿,他就生起气来,将箱子翻了个乱七八糟,衣服统统丢出来扔到地上——荟玉竭力克制着还是抽泣不止。

他又打你了?桔玉心疼地摸摸姐姐的头发。

嗯——荟玉的眼泪汹涌而出。

疯狗!桔玉气得咬牙,那钱呢?

我已经给他了,可他还是不行,又把门关了!

卧室门?

嗯。他把卧室门锁了,今天晚上我连睡觉的地方也没了!我也不想去咱妈那儿,就跑到你这里来了!荟玉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那你就在客厅睡,不用理他!你要学会冷处理。

可是我心里难受,我冷不下来!你知道我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人。他把箱子里的衣服全扔出来,家里乱得不成样子,那还是个家吗?我怎么有心情做别的?连觉也睡不着!桔玉,走吧,你去帮姐哄哄他!还有两个孩子呢,这样一闹孩子们也跟着遭殃!

姐姐,他已经掌控了你性格的全部弱点,哎!你若不改变谁也没办法,可是这样的日子你准备坚持到什么时候?你以为郁思萌看不出来?每次你这个样子来他都知道,他就跟我说你太软弱,他说的很在理,你这样老是哄他惯他他会永远感觉不到自己的问题!

那我怎么办呢?你们一说就是叫我离婚,我不离!离了婚出去怎么见人?我还怎么去厂里上班?那样丢不死人?荟玉哭得更伤心了。

姐,不要哭了!小心外人听见,这院子里的嘴舌多呢,走吧,我跟你去。桔玉拿毛巾替姐姐擦把脸说道。

你不要跟姐姐一起回去,到了路上荟玉说,一会儿还是你先进,我在外面等等,过一会儿再进去,不要叫他疑心是我叫你来的,你就说是来找我裁裤边儿。

我不想一个人去你家。桔玉跳下来撑着车子不走了。

哎呀不怕,两个孩子都在家呢,你进去时一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不然等你走了他又有的说了。

嗯,好吧,桔玉勉为其难,姐姐,跟上你我还得学会演戏。

两人“串好台词”在一个十字路口桔玉先行一步走了。

一进门,屋子里的情形桔玉一点儿也不惊讶,她早就司空见惯了。地板上乱哄哄的一片,玻璃渣混着残茶溅得到处都是。栗星果苦着脸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自从上高中后他就回到了家里,他看见桔玉进来直了直身子坐起来。因是星期天,栗星茵恰巧也在。

咦?你妈呢?桔玉故意大声问。

出去了。星茵知是演戏,不自然地配合着。

哦,那你爸爸呢?

这下星茵配合不来了,她没出声,只朝着卧室的方向觑了一眼。

怎么啦?现在已经睡下了?桔玉装作很好奇的样子,一边说一边走到卧室门口。姐夫,怎么啦?今天累啦?怎么这会儿倒睡觉呢?桔玉说着朝着兄妹俩露出一个难为情的表情。姐夫,快开门呀,我给你买了好吃的!里面依然没有动静。桔玉只得又敲,姐夫,这会儿你睡得什么觉呀,快点起来吃晚饭,你看我买了什么赶紧起来吃!

连续敲了五次,里面终于有了起床下地的声音。

门开了,露出一张半嗔半笑的脸。你怎么来啦?生硬中略带轻浮。

我前两天新买了一条裤子,今天好容易有时间来找我姐姐撩一下裤边,也顺便来看看你们。怎么我姐姐不在吗?

不知道,你没见?

没有啊!我刚来。怎么这家里乱七八糟的,大晚上的也不收拾归整一下?

那得问你姐姐。你不会是你姐姐派来的吧?

姐夫你这话说的,我哪里见我姐姐来?要见了还用问你?我这不是刚从家里拿了裤子过来?你看我给你带了苹果,你不是最爱吃?来来来,我去给你洗一个。桔玉说着心里想她对郁思萌都没有这样殷勤过,在家里总是郁思萌给她洗苹果,要让郁思萌知道准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可是没办法,她是带着使命来的。

栗罗平听了心里果然舒解不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别人几句逆耳的话立刻就能惹怒他,别人几句舒心的话也立刻又能打动他。他不信任任何人,但只要别人示好,他又立刻会依赖对方。他自卑又高傲,渴望被人爱又拒人以千里之外,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长期作用下他总是希望别人能够主动与他亲近,好像只要自己先迈出一步就是可耻的。他就这样违心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可事实是他越是这样周围的人便真的与他隔阂起来。

桔玉拿了一个苹果递过来。

哎呀!不吃不吃,放那儿吧。栗罗平假意不耐烦。

我可是挑了一个最大的给你,快吃吧。桔玉将苹果硬递过去。这下栗罗平的心阀全部打开了,那我去漱漱口。

然而栗罗平进了卫生间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出来,与此同时卫生间里传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桔玉明明知道却故意嚷:姐夫,这是什么声音啊?

栗罗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染上了洁癖。每次吃东西,哪怕是喝口水他都要先漱口。他漱口又与别人不同,别人几秒钟搞定的事他却要费十分钟。洗脸的时间则更长,大约需要半小时到一个钟头。而洗脸水也很讲究,每次都要倒满接近将溢未溢,因此每天早上他一进卫生间别人休想再进。若是洗澡栗罗平就要三个小时以上了,因其如此他在澡堂也出了名,从他进去到出来浴室里常常已经更换过好几拨人。

这时栗罗平在卫生间听道,嘴里含着水含混不清地“嗯”了两声又接着漱起来。桔玉对着兄妹俩眨眨眼,小声嘀咕:简直要翻了厕所!星茵听了捂着嘴直笑,星果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他还是一脸的愁苦。

终于栗罗平从卫生间出来,他显然对桔玉刚才的话很在意,便一边擦着嘴一边解释说,我这是以前在厂里落下的毛病。那地方脏,每次不漱口我就吃不下东西,后来就养成了习惯。

栗罗平接过苹果准备去厨房里冲洗一下。桔玉喊,我洗过啦!栗罗平哼哼两声,看看手上的苹果仍忍不住拧开水龙头又冲洗一遍,这才甩着苹果上的水回到客厅里坐下。

就在栗罗平漱口洗苹果的当儿桔玉已经将客厅的地板上清理一遍,这时她又故作纳闷儿地问:姐夫,这杯子摔成这样是又不听话惹你生气啦?

哼!摔成这样?栗罗平忿忿地说,你是没看到,卧室里还有一堆呢!我和你姐姐这种女人实在没办法再过下去啦!说过多少次要离婚她就是不离,天天闹事情!就说今天吧,她居然拿着我进货的钱不给,你说我做买卖没有流动资金怎么能行?她只知道看见钱就,根本不知道怎么用钱去挣钱,把挣的钱都了我拿什么去扩大经营?行了,你也不用收拾,我不叫他们收拾,谁也不能动!就这样乱着吧,反正我是遇到这样一个倒运的女人,就这样破罐子破摔吧!人家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个优秀的女人,这家里要是有一个好女人早就发了,根本不是现在的情形!栗罗平忽然像开了闸门一般,对着桔玉发泄一通。火气是油门,越加越大。因为激动他抓着咬了一口的苹果半天没动,说到最后一句甚至有一种想把苹果掼到地上的冲动。

桔玉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她收拾完客厅又开始收拾卧室。她想趁自己在的时候赶紧替姐姐都收拾好,这时正一件一件将衣服收进箱子里。嗯,姐夫,你说的也有道理,做买卖是得有流动资金,可能我姐姐不太懂,没有你的战略眼光,你是能人一个,谁能比得上你呀,所以你要好好跟她说,夫妻之间也是需要沟通的。

栗罗平得到肯定,终于又咬起了苹果。坏脾气最易由人传导至物,消失起来也止于物。好好沟通?你可不知道,她要是有你这一半的头脑就好了,女人既要温柔又要有头脑,可她一样都不沾!

姐夫,你快别这样说了,孩子们都这么大了——

孩子?怕什么?孩子都是她教养的,看看一个一个教养成什么啦?从小我就看透了,和她一个样儿,每天去学校就是白白压板凳!

桔玉看一眼两个孩子,心里不免对栗罗平有些生气,可是她再一次想到自己的使命,只得尽量克制着心里的厌恶。姐夫,孩子大了也都有自尊心了——

什么自尊心?吃家里的喝家里的还谈什么自尊心,要讲自尊心离开这个家,到外面爱怎样怎样也没人管!

桔玉觉得她被栗罗平的思维给完全搅乱了,她有些失去耐心,一心只想着尽快结束这份差使,可看看表姐姐还不回来。姐夫,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生气对身体不好,那首不气歌是怎么说的——请来医生将病医,他说气病治非易……

嗯,是啊!我也不想生气,一生气我就觉得胸闷,我这火性本来就大,你看脸上粉刺又出来了,可他们就一天到晚地老是寻衅挑事——

好了,姐夫,不要说了,越说你又生气。你听我的,吃了苹果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这苹果呀既消气又下火!

哎呀!你倒挺会说话的,那我这是中了你的计啦!栗罗平嘿嘿地笑起来,满脸的愠怒转眼间消失殆尽。栗罗平虽已人到中年,那张脸却并未被岁月涂抹多少痕迹。每一个初次与他见面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文质彬彬、极易相处的人,要是没有见到他刚才生气的样子,大概是怎么也不会将这两个他联系到一起的。

门响了,桔玉知道这是荟玉从外面回来了。荟玉一进门栗罗平的脸比川剧中的变脸还快,瞬间又变得阴沉。

桔玉你来啦!荟玉不太自然地打招呼。

嗯,姐,你上哪儿去了?我来找你裁一下裤边儿。

嗯,行,我先做上饭,一会儿给你做。荟玉说着低头匆匆进了厨房。

荟玉一进厨房栗罗平的脸色才又缓和下去。星茵这时也跟着妈妈去了厨房,她要将妈妈不在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做一个汇报。

吃完苹果栗罗平将果蒂扔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里面嚼烂咽不下的果皮已经快要漫出来。栗罗平正皱眉看着忽然发现了墙角的栗星果,他忽然冲着他咆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栗星果一听抖擞一下坐起来,浑身僵在那里。栗罗平一看更加来了气,嗖地一下站起身,过去就是一脚,你是死人?没听见我问你?昨天我告了你那么多的事都做完了?你闲在这里做什么?

若不是桔玉跑过去第二脚也就飞在栗星果的身上。姐夫,不是跟你说不要发火嘛!

桔玉一边将栗罗平劝回沙发,一边示意栗星果赶紧躲开这个是非地,桔玉看见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自己的心也跟着疼起来。阳台上现在已完全是一副电视天线加工厂的模样。两大只编织袋里装满了回收回来的易拉罐。桔玉看着栗星果解开其中一只,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又拿出一把大剪刀,就着灯光剪起来。

是的,栗罗平这时期设计出了一种全新的电视接收天线。他不甘心只做一个平凡的生意人,他想做的是一番空前的事业,这时他所自学的那些大学专业知识帮上了他的忙。他发现市场上林林总总的电器多得很,电器设备的发展又这么快,能不能也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的处女地?有了先前电视信号放大器的影响他就把目光集中在了电视天线上。经过一番实践与探索他的产品终于诞生了。这种天线最大的优点就是收台多,普通天线只能接收三五个台,而它却能收到二十几个甚至更多,什么晋中台、吕梁台、黄河台统统都被它网罗过来。没过多久便在平遥县城里一炮而红。不过因为是纯手工制作,它的产量极低,价格要比普通天线贵不知多少倍,普通百姓买不起,前来订购的多是有钱的大户,某一时期竟成为一种奢侈品的象征。

说了半天,还是来看看这天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它的主体呈长方形,四周框架均由木条制作。栗罗平每隔一段时间便带领全家拉着平车去木材公司买木料,然后请人加工成木条。框架中间仍以木条饰以各种图案,有时还会加一些彩色灯泡在上面。栗罗平特别注重产品的外观,这外观大约也成为日后他产品的一个卖点。

每一道工序栗罗平都讲究精工细作,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天线的效果。首先要为木条上漆。两道漆后他再将每根木条上都装上密密的“梳齿”,这是最关键的地方,因为照他的设计理论,“梳齿”越密,信号越强。这些“梳齿”用什么材料来做他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他注意到市场上卖的都是用铝管做的,可是因为用量大,用铝材成本会很高,有一天他在一家饭店门口留意到许多易拉罐便突发奇想想到了用这个替代。主意打定他便打发栗星果去饭店里回收。

用易拉罐制作“梳齿”效果的确不错,他将易拉罐从中间剪开卷起来,然后一行一行固定在木条上,虽然麻烦一些,却因此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天线组合完成,根据客户的需求还可以在中轴处加交流或直流电机。这样,时间久了或有大风致使方向出现偏移主人也无需再上房顶,在家里就可以旋转天线以调整图像的清晰度。

每有顾客预约栗罗平父子便扛着订做好的天线到用户家里进行安装调试,这可是一项体力活。他们的交通工具只有一辆自行车,路上的行人常会看到这样的情形,栗星果骑着车,栗罗平坐在后面扛着天线。等到了用户家他们再踩着梯子将天线送到房顶上。如果是旋转天线还好,天线固定好基本就没事了。若不带电机的栗罗平就要几次上房顶,直到电视机调出满意的效果为止。

现在栗星果剪的就是做“梳齿”的易拉罐。

桔玉看看厨房里饭快好,终于有机会冲着阳台喊,星果,先洗手准备吃晚饭吧!可是栗星果看看他的父亲没有动。

桔玉只得又对栗罗平说道,姐夫,先让孩子吃饭吧!

栗罗平抬起头来,仿佛有些莫名其妙,一扬眉反问道,现在吃饭,那这些活儿叫什么时候干?明天吗?那好,明天不要上学啦!我看他天生就是懒,非得人催着,不催就不知道主动做,就跟骡马一样,你看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每次人家问这是你儿子?我都觉得丢人,我就说是我雇的工人。反正后天就要安装,到时做不出来我饶不了他!

忽然栗罗平警觉起来,你们这是要谁的好看?他不做叫谁做?都逼着我一个人?难道每天就只有我一个人张嘴吃饭?

桔玉听了知道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假想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她此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栗罗平的反复无常叫她伤透了脑筋,可是一看到姐姐那哀求的眼神她便心软了,只得强迫自己继续耐住性子。果然,荟玉又从厨房里朝她丢个眼色。她假装去厨房里倒水。

等她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来,姐夫,喝杯水。听说你最近迷上了跳舞?

嗯,是啊!栗罗平一听果然来了兴致,现在城里有三家舞厅呢,我说你也去跳吧,像你这样好身材不跳可惜了,到时我教你,外面那些人抢着和我跳我还不跳呢!

不行,哪有工夫,我每天上班紧着呢,下了班还得备教案,哪有精力做那个!

嗨,看看你们这些人都是些老古董,整天就知道两点一线,上班下班。我跟你说跳舞是可以缓解疲劳的,那是一种精神享受,又能结交朋友又能锻炼身体,不信你去跳上两次保证就会上瘾!

桔玉听了有些反感但又不好表现,只得胡乱答应,嗯,我有了空就去。

可是栗罗平并不觉得是敷衍,又认真地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幸好这时荟玉端着饭过来了。罗平,来,吃饭吧!

栗罗平却没有接,他将脸别向一边,尽量让脸色暗下来。

姐夫,别耍小孩子子脾气了,快吃吧!

不吃!

罗平你不要生气啦!

荟玉和桔玉轮番劝食,可是越劝栗罗平越生气,刚刚一个回合他直接让脸色升级至盛怒。你少跟我说话!我不想理你!我只要跟你离婚!

你这个人怎么老爱把这些伤人的话挂在嘴边?

谁伤你?我就是真的要离婚!

钱我已经给你了你还要怎样?

我是因为钱吗?钱算什么?是你不值!我凭什么要辛辛苦苦赚了钱给你们这些——?他说“这些”两个字时用手指着妻子又扫过一双儿女。

接二连三的刺激反而会让人平静下来,荟玉此时就是这样,她简直是哀求道,罗平,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今天我拿了那钱也不是想随便乱,你知道一年我也没买过一件衣裳,我那点工资不是全在家里的日常开销上了,刚刚又买了两袋面——

谁稀罕你的恶心饭?你以后少做饭,我有钱天天下馆子!

好了好了,说什么你也生气,不要气了,我以后不问你要钱就是了!

刚才说的你听不懂?我是因为钱?是因为你没脑子,不知道现在是原始积累阶段,那是流动资金不能随便动,连这个也得我给你解释?我怎么碰上你这种女人?工人出身就是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挣个死工资,看见钱就想,不知道怎么用钱挣钱。人家社会上女强人多得是,两口子一起飚着劲儿的干事业,怎么我就遇上你这样的?

你现在别说这样坏良心的话!荟玉觉得心里的火一下子又窜上来,什么工人出身?当初你还觉得高攀不上!你以前是怎么追我的?天天往我们家里跑,踢蹋了门槛儿,我不嫌你是农民嫁给了你,现在你会挣两个钱了就看不起工人,你当初奋斗了多少年还不是想当上工人?我看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今天晚上你口口声声说我不好,恐怕外面另有相好的了吧!荟玉一边气急败坏一边就伤心地哭起来。

桔玉,你听听你听听,她又胡说什么我在外面有相好的!这回你听见了吧?她整天就是这样无事生非、胡说八道、胡搅蛮缠!栗罗平好像一个终于逮到有力证据的律师,得意地向着法官大人陈情。

姐,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桔玉怕再生事端忙示意姐姐冷静。

可是荟玉已经停不下来,她像一匹饱受拘束的马,一旦脱缰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冲出来:谁胡说啦?你出去跳舞又认下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

对,认下了,你要怎么样?那你走啊!我说过多少次了要和你离婚?你还缠着我干什么?离婚协议早就写好了,你签字吧!

哪有这么容易?我走了给你们腾下位子?告诉你我死也不会离!你要离我就死给你看!荟玉此时完全凌乱了,也完全失控了。尽管这种话栗罗平已不知说过多少回,每一回还是能精准无比地刺伤她。

栗罗平听了这话反而一反刚才的态度笑起来,他不知道他这样的笑对荟玉是更大的伤害。你姐姐就是这样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早就习惯了。

桔玉听着,克制着不动声色,她一直在脑子里思索着对策。说实话在单位她能应对得了形形色色的人,可是面对栗罗平却是黔驴技穷,面对着他们的这桩婚姻她也找不到一种解药。她只好再次劝姐姐,姐,能不能不要再说了?你再说我可就不管啦!

哼!你可说对了,她就是这样,每次吵架她不知叫过多少说客了,人家来调解她还在大吵大闹,后来人家干脆走了,觉得她不可理喻!

桔玉听着,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这个男人,她甚至替他感到了一丝悲哀。

嗯,姐夫,那你就大人有大量,多担待着她点儿。哎哟,饭凉了,赶紧吃吧。姐姐你也是,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们以后说话要注意点儿,有些话可不能随便说。她特意强调了“你们”两个字。民以食为天,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先吃饭。

栗罗平甩着手不肯接筷子,桔玉好容易才将筷子塞进他手中,栗罗平终于不情不愿地接了,却说道,要让我吃你也吃。

不了,姐夫。桔玉看看窗外,外面天已经黑透了,我得赶紧回家了,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

吃了饭再走嘛!你都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差这一阵儿,叫你姐姐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不了姐夫,明天的课还没有备呢,再说我不回去奶奶和思萌都不能睡等着我呢。桔玉从沙发上拎起包,姐,那条裤子我放你卧室了,我也不急,你有空帮我修吧!姐夫你是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要和我姐姐计较啦,等我有空再来。桔玉临出门仍觉得不放心,又叮咛几句才匆匆消失在屋外。

桔玉一离开,屋子里的空气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仿佛稍一呼吸就会断裂。栗星果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阳台,比起屋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这里都是最安全的,他不停地摆弄着剪刀,装出一副紧张工作的样子,荟玉喊了三遍他都没抬一下脑袋。荟玉喊第四遍的时候他心里不由对母亲有些气恼:不吃,不吃,吃饭有什么重要?

栗罗平听见,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大口米汤说道,去去,今天先吃饭,明天再干!

得到父亲赦令,栗星果这才慢慢腾腾收拾起东西离开阳台,绕过客厅到厨房里去了,就在那里他与妹妹一起吃了晚餐。

客厅里荟玉与栗罗平默默相对吃着晚饭,还是荟玉最先打破沉默。她见栗罗平米汤见了底想要给他再添,栗罗平却将碗一收,你少又来这一套!咱们还没完呢,别以为就这样算了!荟玉索性夺过碗,别使小性子了,趁现在米汤烫着再添一碗,一会儿凉了又该肚子疼了!荟玉知道她只要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栗罗平就会慢慢恢复正常,这些年来屡试不爽,尽管他有时也会抵触,但那不是真心,他似乎在反复验证,等他确定这种关怀是真的就不会拒绝了,这就需要她有足够的耐心。她有时也觉得整天这样带着面具生活很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离开栗罗平她连一分钟也生活不下去。这个道理很简单却是如此得不可抗拒。

荟玉端着米汤过来,栗罗平往沙发后一靠半真半假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签字?

荟玉一听端着米汤的手就有些发抖,结婚已经二十年她对他阴晴不定的性格还是捉摸不透。你想也别想!床下就有敌敌畏,不信你试试!

可是这回栗罗平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服软,他忽然一下子翻脸道,你爱死不死,少跟我来这套!没有见过你这样死缠烂打的,人家不乐意了还赖着不走,每次还要叫来外人丢人现眼。你是逮着谁叫谁,亲戚叫遍了,邻居叫遍了,连跳舞的你也叫,我是尽量藏着掖着你是唯恐天下不知,还在外人面前揭我的短,把我说的不是人!刚才又在桔玉面前说我不给你钱,故意丢我的人是不是?

不是,你多心了!荟玉惊道。

多心?哼,挑唆着两个孩子也是和你一条心,都不跟我亲,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栗罗平说这句话时尽量将声音压得很低,好不使传进厨房里。

荟玉震惊,罗平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哪里挑唆来?

你悄点吧!栗罗平狠狠地白了荟玉一眼。

荟玉还想解释看看越描越黑只好暂且忍住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她本来是一回家就要说的。

罗平,昨天晚上担水巷旧院里出大事啦!

栗罗平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作回应。

红梅死了!

谁?哪个红梅?

咱们旧院的女邻居呀!

她?怎么死的?

说是触电死的。今天红梅的儿子来厂里找我。哎!红梅以前常带他过来的。见了我就哭,说昨天晚上临睡前还好好的,一夜的工夫就没了。那天晚上他继父刚好也在,这次回来的时间比较长,已是住了第三天。

那孩子怎么来找你?

我想红梅在城里没亲戚,所以出事后那孩子就来找我,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当时就想若是没人要我就收留他吧!我当即请假带着他回了旧院儿里,一看红梅的样子真是吓人,脸上画着浓妆,身上穿着戏服,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孩子见他妈变成了这个样子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是个外人不便多问,正巧红梅乡下的妹妹也赶来了,估计是刚刚得到通知。她一来便询问姐姐是怎么死的,那个男人说是灯绳漏电电死的。然后他就开始描述红梅这几天的种种怪异行为。有一天红梅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画上是根深林密的原始森林,红梅看着看着就说她想到那个地方去;还有一天外面下着雨,红梅跑回来在房门上摁了两个手印,还说是留作纪念……末了他又说这些可能都是不祥的前兆。

我看他是瞎编,那她家里人什么反应?就不起疑心?

疑心什么?她就这一个妹妹,还是个农村妇女,对方呢大学教授,再说什么证据也没有。

可以去上告呀,让法院来解剖尸体!

我看她妹妹的意思只想尽快了事。

那孩子呢?

他姨带走了,苦命的孩子,现在连妈也没了。人要变起心来比仇人的心都狠!

这时栗星果听见外面气氛有所缓和,试图低着头匆匆穿过客厅,却被他父亲叫住。

你干什么去?

我——我——去铺子里。栗星果停下来。

走路跟猫似的,你是被鬼吓住啦?我就说你成不了气候,以后可怎么在社会上混?人家美国人一过十八岁父母就不管了,都是自己养活自己,你呢?想叫我们管到什么时候?从明天开始你也独立出去,听见没有?

荟玉听了在一旁不停地给儿子使眼色,可是栗星果就是假装看不见,甚至还白了母亲一眼。

然而栗星果越赌气栗罗平越生气,说了半天都不吭一声,你是死人?

栗罗平一吼急得荟玉由暗示变成了明示。快给你爸爸说知道了!

爸,我知道了。栗星果好容易才逼自己说出口。

罗平,孩子认了错你就饶了他吧!荟玉长出一口气。

什么认错?你少说!栗罗平又回过头去质问儿子,我问你你认识到什么错啦?家里每天那么多的事你都看不见?非得我指派你?那吃饭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吃?吃饭用不用人提醒?

你听见了没有?孩子,以后可要有点眼色呀!荟玉一点儿也坐不住了,她跑过去拽拽儿子,快给你爸爸说以后会多长心眼儿的。

爸,我以后——长心眼儿。栗星果依样学样。

栗罗平虽仍不满意表情也有些松弛下来。他嘲弄地看向儿子,瞧你那没出息样儿,挖什么脑袋?又发愁啦?我像你这年纪早离开家到外面闯荡去啦!看看家里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我弄回来的?你呢?能做了个啥?到现在跟了我这么久独立还装不了一副天线,爬上爬下的全是我一个人。从小在你外婆家里养尊处优惯啦,什么也不会做,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些食物就这么容易到了你嘴里,你说说,它们是长了翅膀自动就飞到你嘴里去啦?栗罗平说着自己也被自己的幽默给逗乐了。

爸,那你说我明天再去收些易拉罐?栗星果也跟着笑。

哈,我看你就能做了这个,行了,明天再说吧,今天先去睡!栗罗平看了一下表,时针已指向十二点。

每天晚上栗星果都要到店里去睡,虽然店里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火炉,冬天里他只有靠一个灌了热水的瓶子来取暖,但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一出门他便迈着轻盈的步子往那个自由的王国去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暑期,白天天气热得叫人受不了,人们都尽量躲在室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到了晚上才举家出动到外面去乘凉。荟玉和栗罗平也不例外,这几乎成了他们每晚的保留节目。

附近有两个极好的纳凉去处。喜欢热闹时就去城墙上,那里地域开阔、四处透风。一到晚上跳迪斯科的、跳交谊舞的、打太极的、打扑克的全凑到了上面。若是喜欢清静就去车站的站台。这个地方还是栗罗平找到的,他能找到最热闹的地方,也能找到最僻静的地方。被空旷吞噬的站台上常常只坐着他们一家人,他们选一棵龙槐树坐下来,任凭四野的风驱走白天的燥热,仿佛世界从来都没有烦躁过。晚上的这个时间段进出站台的列车不多,因此也没有人来打搅他们。栗罗平这时便坐在凉席的一端开始讲起了自己的奋斗史,荟玉则在旁边不时做着佐证。栗罗平觉出妻儿的专注更起劲儿地讲了下去,末了他常会加一句:我的这一生传奇地能写一本书,等我老了没事了一定要把当年的奋斗历程全部写下来!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荟玉又卷着凉席准备出去,今天晚上出去的只有栗罗平和她两个人,栗星果去了同学家,栗星茵则要写作业。可是写着写着星茵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电视里孙悟空钻进了金角大王的肚子里,星茵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进去,她相信无往不胜的孙悟空又在出什么奇招。果然,过了一会儿,金角大王的肚子就涨得如皮球一般,逗得星茵失笑起来。忽然父亲大喝一声:看个电视这么要紧?还要装进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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