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水缸火炉(1/2)
宜荷生下第二个女儿不久就出去工作了。安怡民因感冒引起了肺结核,在医院里住了整整半个月,出院后医生说需进一步休养,在这期间不能从事体力劳动,等身体彻底康复才能上班。安怡民遂向单位申请了劳保,这样宜荷便必须外出找一份工作以维持一家的生计。
在安怡民一位同门师兄的推荐下宜荷找到了一份修缮队里的工作。那个工地连上她一共有三个女人,两个负责抬泥包,只有她和男人干着一样的活儿,但她很知足,因为当初那工头儿原不情愿要她的,说这里不缺女工,实在不好安排。宜荷说不缺女工男人的活儿也可以。宜荷的话让这个姓张的工头儿愣了一下,他大约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但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一时权宜罢了,料她吃不下那份苦,过不了几天就会走人,便将宜荷留下,谁知他想错了。而到后来宜荷的所作所为又让这个张工头彻底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宜荷来到工地上已有半年,她肯学肯干,凡事不落人后,别人都为她抱不平,说同样的女人为何干的活儿不一样,她却从不这么想,说当初来时活儿是自己选择的,人家做苦轻的自有人家的道理,她要总和人家比不是自找气生?她心里只有一条,要不就别干,要干就干好。夏天工期紧,每天大家都要干到十三四个小时,可别人休息的时候她也不歇着,忙着与另外两个女人给大家烧水喝。这让工地上的男人们都对她颇有好感,连一向不爱搭理人的泥匠老苏都乐意向她传授绝学了。很快她学会了抛砖,一下子能抛两块,最多的时候是三块。抛砖看起来容易,掌握不好却很危险,它不是什么力气活儿,讲究的只是一个巧劲儿。有好几次她因没有掌握好顶伤了手指,老苏说这就对了,只有伤几次你才知道应该如何发力。果然,经过几次意外宜荷再未伤过,后来她就一直给老苏抛砖,师徒俩配合默契,抛的干脆,接的也漂亮。
宜荷每天从家里步行到工地大约需要五十分钟。每天早上她给安怡民和孩子烙一个大饼,自己吃个窝头便匆匆往工地上赶。她不会骑自行车,以前是因家里穷没车子,现在有车子她又不敢学了。安怡民曾硬拉着她学过一回,只一跤她便发誓再不学了,这么大个人了老往地上摔像什么样儿,要这么摔的话还不如我的腿得劲儿呢,走路我也照样赶得上!事实上她也确实做到了,虽然每天步行可她从没有迟到过。她走路极快,与自行车赛跑似的,每天别人骑车子到时她也早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比较短,所以她不回家,中饭在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带好了。所谓的中饭仍是两个窝头外加一小块咸菜,到了饭时她将两个窝头拿出来与食堂的师傅说说放到人家笼屉里热了,然后就着咸菜吃下去。有时食堂的师傅好心会给她舀碗面汤,人家不给她也从不讨那个嫌。虽是一碗面汤可不是任谁都能喝到的,因此她对师傅很感激,有时吃过饭没事了她就帮着扫扫地,她只是这么一个随意的举动没想到却为自己日后带来了好处。
她吃饭总是一个人背到墙角旮旯里,倒不是怕见人,而是怕见了别人的饭菜嘴馋。工地上抬泥包的两个女人每天的饭盒里不是大米就是面条,或者干脆不带饭在食堂里买着吃。她们每次碰见她总是假装没看见,这也正好,若是真凑在一处吃饭那该有多别扭呀!
只有晚上回到家里她让自己放开肚子连汤带水吃一碗杂面切板板。这是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候,吃饱肚子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了,往往一挨枕头她就呼呼睡去。不过也有惨的时候那就是遇到晚上加班,中午吃下去的两个窝头已然幻化于无形,那时她只盼着师傅老苏的肚子也如她的一样吵闹不休好能够想起回家。有一天宜荷早上走得急竟忘了带上自己的中饭,直到下班时方才想起,那时别人已陆陆续续往食堂里去了,只留她一人呆在原地,她正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不已抬头却见安怡民骑着车子来找她了。安怡民一见她将饭盒递过来:
落下饭了吧?
哎呀,你可说呢,今天早上起迟了,一着急就丢三落四的,你出来孩子们让谁看着了?你还没吃吧?快赶紧回去吧——宜荷一边接过饭盒一边说,正待要找一处台阶她忽然停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放在饭盒里的两个窝头此时竟然变成了米饭。这是让你和孩子吃的,你怎么给我装上了——
你中午就吃窝头?早上是窝头中午还是窝头?
哎呀不用你操心,我心里有谱呢,我身体好好的吃什么也无所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就你那身体再不吃的好一点什么时候才能好?
那也不行!又要上班又要给孩子喂奶,这样吃下去几个你也顶不住!从现在开始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再不行我就天天给你送饭!安怡民说着竟有些生起气来,长长地瞪了宜荷一眼方才走了。
安怡民的倔脾气宜荷是早有领教的,她知道他可是说到做到,可是他并不知道他们的那点儿口粮其实根本就不够吃,这几个月她是硬把自己的口粮全换成粗粮才勉强撑下来的,安怡民要知道了肯定不肯再吃好面,那怎么能行呢?她可绝不能让他缺了营养。那碗米饭她如同是从丈夫嘴里夺来的似的吃得很不是滋味。
这天晚上下班宜荷因为心事沉重走的比平时慢了一点。路过一个马场时忽然一股新鲜的豆饼的香气触动了她的鼻翼。她透过马场半闭的门往里看去,一个老头儿正往食槽里倒草料,他后面的那匹枣红色母马显然是个急性子,连马夫倒草料的这点时间都等不及,嘴巴直往食槽里钻,结果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吃到一口它便开始专意地咀嚼,两排大牙齿上下齐动员发出一种如嚼咸菜般脆生生的声音。那声音太富有感染力了,连它对面的一条狗都被感染了,以为它吃的是什么人间美味,捡起地上的一根草开始试吃起来。我怎么以前没注意到呢?宜荷想,她指的是草料。马场她是知道的,这个马场离修缮队不远,里面的配种师据说是个女的,工地上的男人们据此还编出了许多瞎话。可是经过几天的观察宜荷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配种师,只有一个五六十岁的马夫,那马夫也不常在马场里,有时他就转到后面铡草或是锄地去了。这情况对她很有利,这一天黄昏之后宜荷第一次溜进了马场。马槽里刚刚添了料,新鲜的稻草混合着诱人的豆饼让宜荷既紧张又兴奋,她迅速包了一包藏在衣服里抽身就走。
这天晚上宜荷制作了豆饼馅儿饼,这是远在侦察初期她就思索好了的。安怡民对宜荷的手艺大加称赞,每咬一口都用手心小心护着,生怕有一丁点儿掉在地上。此后宜荷就经常光顾那个马场,也因此琢磨出了好几种豆饼的吃法。人总比马高级吧,只要经过适当的烹调豆饼那就不再是马料,她对安怡民说。再说马场那里,最初那匹枣红母马以为她是来添料的,及至后来便渐渐对她没了好感。有一次在她刚要靠近马槽时那母马忽然冲着她喷起了鼻子,宜荷大惊失色,赶紧溜之大吉,此后好长时间都不敢再来了,生怕母马会再次报警,但不管怎样她还是要感谢它,正是那些豆饼帮助她度过了一段最清苦的日子。
在工地上干活儿的第十八个月宜荷的苦日子终于出现了转机。那天下了班宜荷正在扫盲班里学习门外忽有人来找,那时她刚刚在草纸上写完一个沈字外加宜字的宝盖头。宜荷看看来人是师傅老苏不禁有些诧异,只见老苏气喘吁吁地说:丫头,好事情呀,张工叫我来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去工地了,直接去食堂上班。食堂可是六点钟开饭,记的千万不要误了时间!
原来食堂里那个常给她舀面汤的师傅前两天回老家去了,食堂里因此有了空缺。宜荷没想到这份工作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她一高兴连课也上不下去了,左等右盼,好容易听老师讲完脚不沾往家里飞奔而去。
食堂的工作让宜荷如鱼得水,她生来就热衷烹调,食堂里正是她的用武之地。不仅如此她还将前任的作法发扬光大,主动给那些伙食寒酸的工人舀一碗面汤喝,她深知就是这一碗不起眼的面汤喝到他们的肚子里能有多暖。
只有一点让她略感不习惯,那就是每天半夜里就得起床,那时连启明星都还没有醒。一路上她尚处于半睡半醒之中,一到达食堂却立即振奋起来,先坐上油锅炸两个酥黄的馒头将肚子填饱,然后抱起一袋面粉倒进盆里开始和。那只面盆大得足可以坐进去洗澡,她也不急着上手,先加水用一柄铲子搅,等搅得差不多了最后再揉成几个面团放在一旁饧着。这时,食堂里另外两个人物才姗姗来迟,这是两个老头儿,一个六十岁,一个七十岁。六十岁的老耿负责面点,七十岁的老常负责烧火。老耿来时面已饧得差不多了,他便与宜荷一同揉面、上笼。老耿喜欢一边干活儿一边叼支烟,左眼被烟一熏常常半闭着,只留右眼盯着手里的面团,大约如此才会目力有限,他常常顾忌不到嘴里的纸烟,烟灰老长了也不记得磕,宜荷便不时提醒他:耿师傅,你的烟灰又长了。那老头儿听了腾出一只手将烟灰往地下一弹,轻描淡写地说:啊—没有事儿—没有事儿,我怎么会把烟灰落进面里呢!落不进去——落不进去——
可是老耿这样说着他的烟灰照旧不记的磕,宜荷因此总担着心,又不好老说,后来她干脆在老耿来之前把馒头赶着都蒸上,老耿这下可乐得清闲。连老常也羡慕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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