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1/2)
张平安接过餐盘,抓起一片黑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吞下两片,端起咖啡就喝,却不适咖啡苦涩,噗地吐了出来,溅得衣襟、餐盘、地上全是水渍。平安忙道歉,老婆婆咧开褶皱的嘴,露出掉得差不多了的黑牙齿,连说不打紧,转身去厨房取来干布擦污迹。
平安一头帮着手忙脚乱地擦,一头说:“回婆婆的话,我本住在中国辽阳,你们国家跟日本鬼子打仗,我全家遭日本鬼子杀害,我一人逃出来,没想到一路逃着逃着,到处是军队,到处抓壮丁,我这不就越跑越远,跑到您这里来了么。”他边说边鉴貌辨色,看老婆婆的脸色,却只见她微露黑齿,颔首静听,也不置可否。平安口上继续道:“老妈妈,中国我是回不去了的,我想去最近的火车站,好搭火车到大城市,想来应该有安身立命之所。贵国我是头一遭来,又是孤身徒步,还请老妈妈示教,该如何走法?”
老婆婆呵呵笑道:“我一个老婆子,八百年都难得出一趟门,老身哪里会晓得路,还是等我家男人回来,再给你细说吧。你先吃东西,先吃,吃吧。呵呵呵呵……很久没人来啦,看见了你、我真高兴!哎呀,哎呀,我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下去!呵呵呵……嘻嘻嘻嘻……”张平安听她作鸬鹚笑,断断续续,听得心头发毛,浑身寒颤,想想也别无他处可去,唯有等她丈夫回来,再做区处。他只好低头吃喝,心下暗自戒备。黑面包片和烤肉片,转眼风卷残云地吃完,肉片又厚实又鲜嫩,平安吃得不过瘾,连连吮手指,意犹未尽。他问老婆婆:“老妈妈,这肉可真好吃,却吃不出是甚肉,请老妈妈赐教。”老婆婆含笑道:“你猜不出么?嘻嘻嘻嘻,这肉真的好吃么?嘻嘻嘻嘻,要不要再多来几块儿?”平安听得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忙应道:“好极,好极,若有多的,就多给几块,我真的是饿了。”
老婆婆身子骨支离,行动倒也甚速,不一会儿又端来半个黑面包和一大碗烤肉片。那肉片想是先时烤好的,此时早凉了。张平安也不管那么多,抓起来就塞入口内,大嚼起来,大快朵颐,吃得油脂溢满唇齿,都顺着口角淌到了下巴颏。老婆婆看着他吃相,吃吃地笑个不停,而那个女孩子却始终倚在斜对面的门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呆呆盯着张平安。那眼神从上到下,从头至脚,在平安身上扫来扫去。女孩一头痴看,一头还喉头连连咕嘟咕嘟咽唾沫有声。平安起初尚自不觉,后来听得咕嘟咕嘟之声越重,循声望见女孩这副模样,不禁心生莫可名状的寒栗,登时一万个不自在,问道:“老妈妈,你们吃过了么?看我这般无礼,只顾自己吃喝,太过意不去啦。”
老妈妈呵呵怪笑,连说:“不客气,不客气,你吃你的,我们自己有吃的。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吃喝,不够我再给你添些。”正说到此间,平安进来的笨重木门霍然给推开,室内登时一暗。但见门口站着一个巨大的肉团,肉团竟其开口说起了俄文。老婆婆一头以俄文对答,一头对平安解道:“这是我儿子。”平安心下咯噔一紧,老婆婆的儿子竟然胖得连五官都挤到一块儿了,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来有个人形儿。说话之间,女孩也围拢上去,三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俄国话,声吭且急,似是在争执。张平安尴尬地放下吃食,看着三人叨咕。
说着,老婆婆朝平安道:“您先略坐坐,我们失陪一会儿。”张平安大声啊了一声,说道:“哦,好好,不打紧,客随主便,你们忙活你们的。”话还没说完,三个人相偕出门,连门都没关。张平安暗自摇头苦笑,这一家人好生古怪,老婆婆倒也好客。平安自顾自烤火取暖,等了许久不来,他吃饱了将盘子一推,站起来四处走走,往先前女孩站立的门里张了张,见一间小卧室里摆了一张板床,床上却无被褥,他心道:“看来这时候伐木工人并未开工哩,呵呵,今晚可有的宿处了。”移目床前放着一张小木桌,桌面平整,桌上有一个罗盘和一张花花绿绿的大幅纸张。他不禁好奇,不由得步入小房间,凑近桌上,见原来是一张地图,图上文字歪歪扭扭,全写满俄文字。
张平安不禁看得入神,虽看不懂字,他多年戎行,地图符号极是熟悉,天下之堪舆,大同小异,河流湖泊,高山丛林,一看便知。地图上画了个红叉叉的押,想来就是木屋所在之地。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身后忽地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了一句俄国话,吓了平安一跳,背上冷汗登时冒了出来,屋内光线亦随之一暗。他回头见一个魁伟的巨人站在背后,当年娘子关上交战的德国巨人纽曼也没有他高大,面上棱角分明,皮肤黧黑,粗糙如乡农,却罩着一层杀气腾腾的严霜。巨人身后老婆婆趿拉着一双胶底皮拖鞋,吧嗒吧嗒一溜小碎步,跑过来介绍道:“这位先生,这就是我的丈夫,他生来粗鲁,没吓着你吧,来来来,到壁炉边来暖和,这里有些冷吧?嘻嘻嘻嘻……”
张平安笑道:“不妨事的,好吧,我们到厅里说话。”三人回到客厅大房间,那个肉球似的大胖子和女孩子都已坐在大原木上,一头吃茶一头闲聊着。张平安就坐,再提问路的话头,老婆婆恍然转询丈夫。平安见巨人老汉身上裹着熊皮,合缝之间,以熊筋、狼骨相榫,再以驯鹿肠子,切条覆盖之上,一并缝合,防雨防水,四时不愁更换。熊皮外罩之下,露出脏兮兮的衬衫,看似多日未换洗,还留着一块块血印子,露出来黝黑的皮肤。巨人目露凶光,是个惫懒人物,热气换冷气儿,非问清了平安的来历,才叽里咕噜跟老婆子说了一大摞话。
老婆子转译道:“实不相瞒,咱们是雅库特人的列贝德夫家,我丈夫名字叫希皮洛夫,儿子叫苏沃洛夫,这是孙女凯娜,凯娜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儿媳妇,三年前给大树轧死了,这孩子是我跟我老伴儿拉扯大的。不怕你见笑,你也看出来了,她父亲这傻东西,是个先天痴呆,从娘肚子里就不懂人事儿。你看看,我老婆子一开口就没边了,又不知说到哪儿去了。此地前不着村后无住店,本没地名儿,因赤松生得茂密,咱们都叫它赤松林。我老婆子只知道往东北五十里才有个小镇叫扎维丁斯克,你既要去圣彼得堡,那得往西走,再往东行,便越走越远了。”
老婆婆忽地峰回路转,目露和蔼之色,紧问:“东面是丛林和蒙古高原,山多林深,人迹罕至,不是人走的地儿,还是劝你别去了,就留在我们这里,也自快活。老身一见你就喜欢,想是大大的有缘,咱们家孤老寡女的,平日里好生无趣,你在呢,也好有个伴儿,还热闹一些,你看如何?”张平安忙摆手道:“愧不敢当,不敢当老妈妈的厚爱,在下身无长物,只会吃喝,留下来无所事事,岂不是给老妈妈家平添了一张吃口?叫我怎生过意得去?今日在贵府叨扰,已是白吃白喝,十分过意不去,我还是明日就启程吧。”对面相陪的肥圆胖子苏沃洛夫咕嘟咽下一泡口水下肚,食肠里辘辘有声,彷如饥饿了三天三夜的野兽,双目泛着绿光,盯着平安目不稍瞬,其势恨不得一口把平安吞将下肚。
老婆婆忙接茬留客,平安却是执意离去,婉言拒绝。老婆婆苦口婆心,劝说再三,听他意思是不肯留下,只好据实转诉丈夫。凯娜在侧听到张平安不肯留下的意思,竟然忽地勃然大怒,腾地站起来,愤怒地在脚前踱来踱去。她眼睛眼睑上阴影越来越浓,张口大叫,脸色狰狞,面目肌肉扭曲,野性未驯的筋肉在她嘴边勾勒出冷酷的线条。张平安心头一紧,全身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劲,多年江湖腥风血雨,练就了他一身极灵敏之警觉。此时他便如一头窥伺猎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静,实则耳目心灵,全神贯注。他打定主意,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先扑杀了这个迹近疯癫的古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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