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2)
“伯符要学音律?”
周瑜惊诧地抬头,一眼便撞到孙策笃定的目光之中。
孙策严肃地点头:“我也想像你们那样和音乐打打交道。什么乐器都行,琴也好笛也好,不然总也显得我格格不入似的。”
周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以往的孙策并不喜爱音律,听琴也不过只是听着而已。他感知不到那流淌于乐声中的巍巍高山与潺潺流水,那徜徉在指尖、徘徊于星宿的浩瀚苍茫,于孙策耳中亦不过是几个单调的音符。他的心弦与琴弦从未有过共鸣,自然不能如周瑜那般听琴听得眼眶潮湿发热。
现如今孙策却主动提出要学习音律,简直是太阳打北边出来。
周瑜只怕他是三分钟热度,稍学不过两天就得嚷嚷着放弃,遂想从孙策的目光里看出些什么来。可孙策依旧是那般坚定坦然地与他对视,似是与他打一场杳无硝烟的战争。二人用眼神平静地对峙着,视线交锋之处没有闪电与岩石的擦磨击撞,而只是静静地、不夹杂任何多余情绪地对视良久。
周瑜的神情平淡如水,眉间也不曾有半分波动,这并非是强行克制之下的结果,而是他原本就不认为这件事情有任何发展的余地。孙策却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双如同朗星般明亮的眸子睁得老大,定定地看着对方,仿佛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的。
他们就这样对峙了很长时间,直到孙策的眼睛睁得有些酸疼。周瑜低下头,当做无事发生过地低头继续看身旁的司马弦写字。
“你这什么反应啊!”孙策怒而捶桌,一面揉着自己发酸的眼睛。他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动静太大,震得纸上笔墨横飞,那些悬于笔架的羊毫相互碰撞,发出竹节敲击般的声响。
司马弦写得工整漂亮的一个“瑾”字,愣是在那最后的一横上出了差错。本该收锋的笔劲失了分寸,震颤着狠狠斜飞出去,宛如美人脸上一道险恶的刀疤。
“你看你看!说归说,激动什么嘛。”司马弦忙不迭放下手中的笔,无比心疼地伸手去抚摸那个写坏了的字,像在触碰一个新添的伤口:“公瑾也不是反对你学音律。只是以策师兄的个性,实在很难教。”
“凭什么?音律这玩意你们学得,我就学不得?”孙策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弦师妹,你若是瞧不起我,咱俩就单出去比划比划功夫。上次太大意让你占了便宜,这账我可一直没算呢。”
“瞧师兄说的,我哪敢呢。”司马弦笑着抬头瞟了他一眼,只当他是玩笑般地复又颔首下去,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她的字:“要是正儿八经地较量起来我可打不过你,这点我自己心里有数,更别提什么瞧不瞧得起了。只是这音律不同于武艺,除了每日勤奋练习之外,可还得讲究天赋不是?——嗳,瑜哥哥,你帮我看看这字写得如何。”
周瑜接过司马弦写好的纸,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笔法独到,收放自如,颇有大家之风。我看是比我写得都要好些,不如过年的春联就交由你来写了。”
司马弦很是高兴。只要是周瑜的表扬,她便开心得像个刚得了麦糖的孩子。似是嘉奖一般,他温柔地抚了司马弦兴高采烈扬起的脸颊。周瑜的手指顺着光洁红润的皮肤自然滑下,恰如桃花抚过小溪的温和,指尖蹭到鬓发时的一刹却又不由得自心底萌生出一股欺负的念头,遂就势轻掐了一把她的脸蛋,尔后马上装作什么都没做似的把脸转向孙策:
“阿弦说得是。伯符若当真想学,恐怕得比他人更勤苦些。”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转移话题的契机。”孙策满脸无奈地看向一边揉着脸颊一边愤而拿手指戳着周瑜的司马弦,又少年老成地学着父亲的模样,垂首捏了捏自己紧蹙起来的眉头:“天赋这种事,不试过怎么知道?万一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音律奇才,没两天便学有所成呢。你们两个弹琴识谱这么厉害,就教教我好不好?”
周瑜想了想,低头同司马弦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内心明白,孙策如此认真地想学音律,大抵也是出于对自身和对家族的考量。庐江不同于寿春,他虽在寿春附近颇有名望,可搬迁至舒县也算是背井离乡。孙策出身武门,虽然也颇通文论,却也难免落人口舌。有些看不惯他与当地世家大族交好的刁民,便暗地里说他和他们孙家是寄人篱下的“乡巴佬”。这些中伤的话说得多了,便自然而然地传到了孙策的耳朵里。别看他平日里开朗豁达,却也真真是把这些话听到心里去的。若单是说他一个人倒也不打紧,孙策只当茶余饭后的笑料说给朋友听便是了。可现如今父亲远在千里之外,他独自一人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脸面,实在是不愿受这番欺侮,定是要学些风雅之事来粉碎那恶毒流言才算好。
司马弦勾勾手指,示意周瑜附耳过来。周瑜便弯下腰,侧着半身认真听她在耳边小声说的话。孙策只见周瑜原本放松的神态逐渐认真了起来,似是在思索什么非常要紧的事。待到司马弦的嘴唇挪离他的耳畔,周瑜又仿佛要作最终的确认一般看着她,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按你说的办吧。”
司马弦透过雕刻得精致细密的格窗望向屋外蓝天。日色还早。有沉寂的落叶掠过晴空,于青砖黛瓦之间刻下几分落寞,是独属于意兴阑珊的深秋颜色。年少的美人收敛目光,嘴角神秘地微微上扬。斜阳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将半张精致的脸笼罩进被切割细碎的阴影里。
“那么,还请策师兄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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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与酒楼之间,原本就只隔了一堵薄墙。
都是一样红火的生意,往来人群如游龙般络绎不绝地进出于门扉。空气之中涌动糅合着茶香与酒香。清雅淡朴和浓醇馥郁交会起来,不时刺激着宾客的鼻腔。儒生贤士对坐于茶馆之中谈诗论道、讽刺时政,而生意伙伴与至交朋友则聚于酒楼之内推杯换盏、纵饮高歌。两边声色交融,仿佛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原本相去甚远的两者却在此刻相互渗透,一时之间竟叫人难以分辨自己身处何地,所谓何事,所会何人。
诗外诗内,一墙之隔。
然而纵是这般相融的景色,酒楼也依然有与茶馆不同之处。
除开那热闹喧嚷的鼎沸人声,拂去熏得过路人都略感醉意的浓烈酒气。在这颇有名气的酒肆之中,有拨弦之声在宾客身后缓缓流动。
琴娘的纤纤十指隐匿于墨染清荷的屏风之后。泠泠乐音自指尖挥发,又在推杯换盏之间荡漾开来。有萧瑟秋风拂起衣袖,手腕的琳琅相击发出清越声响,如击节一般附和着琴声。
这便是司马弦带孙策来的地方。
此刻他们三人正坐于屏风之前,桌上只一坛酒与几道小菜,三人各斟满了一杯,却是谁也不曾动过酒杯与碗筷。
司马弦斜斜倚靠着身后的栏杆。她双目微阖,散在脑后的细密发丝随风飘拂,自袖底漏出的一节皓腕似霜雪凝露。食指随琴音的节拍轻点着桌面,她轻轻哼唱着渺远年代流传下来的歌词。
“策师兄,你可能从这曲子之中听出什么来?”
质素空灵,悠远绵长。琴女手下所奏是人人耳熟能详的《蒹葭》。料是孙策再不懂乐理音律,也不可能听不出这曲子是什么,《诗》三百篇更是早已在孩提时刻便背得滚瓜烂熟了。
“那是自然。若连《蒹葭》都听不出,我也不敢轻言什么学音律。”孙策骄傲地挺起胸膛。
一旁的周瑜却摇了摇头:“阿弦是问你,从这曲《蒹葭》之中听到了什么——或者说,是看到了什么。”
孙策一时语塞。他只听得出这曲子叫什么,却真不知那些成串的音符之中有别的东西存在,甚至还能被“看到”。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首普普通通的琴曲,音色之间毫无多余的波动。
“乐本与文同,可从所奏的琴音之中看见与之相符的景色,亦能从中窥得一分乐者心境。”司马弦望向屏风,“后者自然是精通音律之人才能抵达的境界,而前者却只有关于天赋。”
孙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除了一道绘有水墨荷花的屏风之外,只能依稀望见掩映于其上的晦暗身影。这屏风之后弹琴的素手究竟拥有什么感情,那指下风流又使音符幻作了怎样的画意,却是无从得知。孙策悄悄瞄了身旁的周瑜,只见他神色从容放松,唇角似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周瑜是看见了的。那琴音自屏风之后悠悠飘飞,如浓雾卷舒,在眼前铺开一幅不甚真切的画卷。在画卷的中央,苍苍蒹葭似是梦境一般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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