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2)
司马弦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一个温暖的新年。彼时正吃完年夜饭,一家人围着火炉坐下,伸出被严冬折磨得僵硬干冷的手指,一边烤火一边听司马防念书。那个在平日里严正敦肃的中年人只在这天会放下架子,手里握着被炭火余温摩擦的竹简,就着明晃晃的暖黄油灯,轻柔缓慢地给孩子们诵读先人镌刻在历史中的智慧。几个兄弟都坐在旁边,年长的司马朗双目含温,一边摩挲着被火烤暖的双手,一边侧耳倾听父亲的教导。年幼些的司马懿正襟危坐,时不时扶起身旁总是听得打瞌睡的司马孚。司马弦坐在父亲的怀里,双手撑着脑袋仰望他因嘴唇开合而不断抖动的胡须。这是她作为家中独女所享有的特权。平日里父亲总是严格要求几个男孩,却唯独宠爱她,任她向自己撒娇也好使性子也罢,却从未有过厌烦的神色。她伸出尚且稚嫩的小手,圆润指尖不时拉扯着父亲细密的胡须。司马防也不恼,只放下手中的书简沉默半晌,只用那双沉着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看得司马弦有些害怕起来,生怕父亲接下来要发火。正当她欲开口道歉之时,司马防却又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往她的胳肢窝里挠痒痒。在除夕夜的辉煌灯火交映之下,这平日里聚少离多的一家人,此刻正其乐融融地朗声大笑起来。
司马弦笑着笑着,却突然感到一阵寒风吹过脸颊,夹杂着细碎的冰棱与雪粒,刮得鼻尖针扎似的疼。
她睁开双眼,面前已没有新年的火炉,身旁也没有父亲和几位兄弟。她低头看着已是纤细修长的手指,忽然惊觉自己已经长大。司马弦急迫地想回家,可放眼望去,面前却只有那一望无垠的、蛮荒般凄苦的冰天雪地。
爹,大哥,二弟——
她卷起手指放在唇边,迎着肆虐招展的烈风与冰雪,大声呼喊着自己的亲人。
可是没有回音,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几乎微不可闻的婴儿哭泣。
她害怕了,这个地方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司马弦只能顶着寒烈的罡风向前走去,试图寻找离开的出口。大雪漫过光裸的脚踝,她行走的每一步都如此艰难,仿佛沼泽之中险恶的跋涉。司马弦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唯一的道路上,身旁是数以百计的森森白骨。有腐臭的尸肉悬挂在骨骼之上,已经凝冻许久的黑色血块浸满冰霜渣滓。不时有破碎的颅骨滚落脚边,被风雪灌溉的空洞眼眶里仿佛仍有求生的欲望。她不敢低头看那些东西,只是拼尽全力从越积越深的大雪中拔出冻僵的腿,朝前方那唯一的尽头缓缓行去。
然而最终,冰雪漫过了她的腰肢,她再也走不动了。
司马弦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被侵蚀。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连稍微动一动脚趾都显得尤其困难。她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视野所见的一切都开始模糊重叠,呼吸的间隔开始慢慢变长,身体的温度逐渐流逝,意识正在缓缓坠入黑暗。
她要死了。
司马弦清楚地明白,自己要死了。她就要碌碌无为地告别这人间,连一声再见也无法向父亲和兄弟们诉说了。
对……不起……
她缓缓闭上眼睛,想要放弃最后的抵抗。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脑海之中有道灵光倏忽间一闪而过,仿佛天光乍破,惊醒了沉寂于枝桠间的飞鸟。一阵意料之外的温暖向全身袭来,炽热的柔情包裹住她本已僵硬的意识,像是舔舐一般将她身体的机能慢慢唤醒。
她看不见,但却感觉得到。似乎有人在这冰天雪地之间向她奔跑而来,冲破划割肌骨的肆虐风雪,斩断那些锋利的白骨,最终拖着遍体鳞伤的躯体握住她被冻硬的手。
霎时间,耳边传来冰雪破裂的清越声响,一道温暖的热流包裹全身,司马弦睁开了眼睛。她的面前,是三月的春风梨花,是四月的落霞孤鹜;是春水潺潺,是云雾扰扰,是彼时柳絮铺地、桃花落晼晚,是此间最美的天光与穹影。
是那个白衣猎猎、眉清目秀的少年。
司马弦费力地支起身子,一块尚且湿润的布巾从额头滑落。周瑜正坐在床边,倚靠着床头的雕木斜着身子沉睡。他的一只手始终握着她,司马弦感觉到那有力的指尖,即便是在睡着之后也充斥着担忧与眷恋。
她轻轻地微笑着,眉眼之间满是温柔。
司马弦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周瑜柔顺的头发。他披散头发的样子尤其美丽,细碎额发落于眉睫,恰似羽毛柔顺伶俐,更添几分不符合少年那风发意气的乖巧与安静。
周瑜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像个孩子似的在温柔抚摸之下缓缓醒转,抬眼便看见司马弦那熟悉的笑颜。
“你醒了!”他高兴地笑了起来,转头对着一直守在门口的侍女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姑娘醒了,还不快去准备膳食补补她的身子!”
“我睡了多久?”司马弦仍是笑着看他,手指绕着周瑜鬓边的发丝。
“三天。”周瑜拾起那块落下的布巾,又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试体温,“已经不烧了,不烧就好。原本大夫说发热不是什么大病,休息几天就好,可就怕你醒不过来。”
“这些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周瑜点点头,便转身将布巾放进水盆绞洗。仿佛是不好意思似的,一块小小的布被他洗了良久,看得司马弦忍不住逗他:“别绞啦,再绞就和策师兄的音律一样烂了。”
周瑜神色复杂地回头,却见司马弦笑靥如春风拂过桃花般从容却悸动。她的脸孔仍有些许苍白,憔悴的眼尾透着病态,可那笑容却是极好看的。明明是恶作剧般地笑着,那双灵动的眸子却教人难以真的生起气来。
“这次是我对不住你。若我不曾走远,又怎么会害你落水。”周瑜叹了口气,将巾帕拧干轻轻擦拭她的脸庞。
司马弦听到他说这些,眼中却有惊诧的神色。
“你在说什么呀?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只在我计划之内而已。”
周瑜与司马弦面面相觑。她以为他多少该知道一些,他却浑然不觉。司马弦只得慢慢地告诉周瑜当时的情境,从一开始她以退为进疏远周瑜引导顾瑶暂时放下戒备,到后来主动要求听取他们儿时的故事,乃至最后被顾瑶推进河里险些丧命——都只是这个心思深沉的女子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手腕罢了。
司马弦回忆起三天前,自己在河边洗脸的场景。那时河面波光粼粼,璀璨的水纹晃动着映照出她的面孔。而顾瑶那心虚而急促的举动,自然也就投射在盈盈碧水之间。
“她那点心思都流露在脸上,如何能骗过我?”司马弦笑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习武之人啊。就凭大小姐的花拳绣腿,又如何能将我制于水中,动弹不得?”
“可若我不曾来救你,你岂不就命丧于彼处?”
“或许会吧,我也不曾想过……”
“什么叫不曾想过?”周瑜突然愠怒似的抬高音量,狠狠打断了她的话。司马弦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有些愣怔地看着他。她以前总以为周瑜是不会真生气的。他的性情是那样温雅宽宏,无论如何捉弄或玩笑,都不曾有过半分的恼怒。有时孙策偏激恼了他,周瑜也只是故作愤怒地蹙起眉,一双眼睛却似往常平静如水,司马弦便知他只是吓唬而已。
可如今,周瑜望着自己的眼瞳里,却凭空擦磨着火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