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2)
自那之后,又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光。
席间花影坐时移,破碎的光阴仿佛就在指缝当中流逝而去了。这两年中发生了很多的事情,譬如孙策替袁术攻下了庐江,又譬如周瑜先他一步去丹阳投奔了时任太守的叔父周尚。周瑜那时的伤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更严重一些。自那日晕倒过去之后,他便在病榻上休养了数月,当然也告诉了母亲顾家被灭门的消息。周母一边为世交之家的没落而痛心疾首,一边为自己的愚钝害爱子受伤而内疚自责,不久就过世了。周瑜新伤初愈,还未来得及仔细调养,便忙碌地操心起母亲的丧事。
也是在这时,袁术的军队挥师攻向了庐江。周瑜得到消息后,想都没有想便带着母亲的遗物与灵位去往丹阳。在投奔叔父的路途之中,他想起顾瑶说的话。她说顾家已在这乱世陨落,周家又如何独善其身。仔细想来,倒也真是不错。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凄冷的马车里,怀中抱着母亲的牌位,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容,极力忍住快要落将下来的泪水。
顾瑶那日如诅咒一般的话语,当真是一点不错。
此时的周瑜尚且不知,他一到丹阳便会收到孙策的来信,更不知他们今后将会共赴战场戎马一生。后来的周瑜才堪堪明白,自己其实正是为乱世而生之人。
“吾得卿,大事谐矣。”周瑜率兵迎接孙策的时候,这位年少时的朋友拉着他的手这么说道。一别经年,周瑜样貌风姿仍是如故,孙策的眼神却不再似从前一般天真潇洒。那双年轻明亮的眸子当中似是镀了一层风霜,薄薄地笼上灰色雾霭,精明的眼角也幽幽挂着疲惫与失望积累的绳结。在袁术手下委身的短短几年,倒教孙策的少年气也被磨去不少。他笑着谈起从前的事,双眉之间仍是锋刃般凌厉的锐角,字词之间却都是遗憾与不甘,就连笑容都像是为了故人而勉强拼凑起来,尽是些流于表面的高兴。
孙策今年二十岁,距他离开庐江不过是短短四年。
相比那些被封存在信笺中的文字,孙策曾亲身经历过的失意怕是还要更加煎熬一些。
“公瑾,我和你说,这一路下来好玩的地方还真是不少……”
孙策解了厚重的战袍,在营帐之中亲手为周瑜斟上一杯酒。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来时的趣闻,仿佛充斥着血腥与硝烟的战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场旅行。可周瑜却清楚地知道,如今仍寄人篱下的孙策只是他人手中一把刀,袁术用他砍掉仇敌的棱角,也想磨钝这把宝刀的锋刃。
“这些年来,想必你也不好过吧。”周瑜喝了一口酒,垂着双眼幽幽地说。
从方才开始便不曾停歇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孙策的笑容渐渐凝结在脸上。他没有看向周瑜,只是缓缓放下了拿着酒杯的手。
“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啊。”孙策哂笑了一声。自喉底吐出冰冷的声音,唇角僵硬牵强,像在笑自己的白费心机:“这些年没有谁是好过的。你我尚且如此,更不知有多少人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不过一夕之间。”
“国都将不国,家破人亡也是常有的事。”周瑜淡淡地应着,向他举起酒杯:“我率兵来投你,正是想付诸一己之力来平此乱世。不谈天下百姓、黎民苍生,至少也想保全自己在意的人。”
孙策听及此处,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他伸手与周瑜碰杯,不经意似的说道:“这般说起来,我先前奉命去京中时曾见到了弦师妹。”
说完,他悄悄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只见周瑜的脸上少见地浮现出惊讶与错愕,不可置信般望着孙策。
“你当真见了她?阿弦她……她好不好?”他有些局促地问道。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可当周瑜真正问出口时,却又觉得分外促狭与羞愧。万一孙策只是随口试探,亦或是逗逗他来缓解此刻的气氛,如此一问倒显得分外无趣。
即便如此,周瑜也是几乎情不自禁似的,又连着补了几句:“你见了她,有没有提起我?或者阿弦得空时,我也可以去看看她。”
面对周瑜看向自己的殷切眼神,孙策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公瑾啊,你接下来该同我一起四处奔波征战,可没空再去京中了!”他朗声笑着,一面又摇着头:“你还真是,同从前一般无二啊。”
“你惯会怄我,如今还来?”周瑜半开玩笑似的诘责道,眉眼之间却不曾闪过哪怕片刻的笑意。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柳木桌面,自唇齿之间叹出轻细的气:“弦妹妹今年也双十年华,不知是否已嫁作他人妻妇。”
孙策听得清楚,周瑜这话中最后的几个音节分明迟缓了些。
“没呢。”孙策摇头,“你早先在信中对我说了你们的事,我虽觉可惜,却也以为她会另觅良人。谁知上次去京中见到她时,师妹却仍是孑然一身。”
周瑜默默了良久,表情并不较先前轻松些许。他将视线投向账外,原野的萋萋衰草映入晨曦,转而在他瞳仁之间投下深邃的光影:“伯符,不妨将那日的情景与我说说罢。”
从来都是孙策听周瑜弹琴,如今的周瑜却也静静地听孙策说起不久之前的故事。
那日孙策初赴京中,方知洛阳在董卓蹂躏之下竟残破衰败至此。昔年的洛阳集万千繁荣于一地,也曾令远居于江东的孙策魂牵梦萦。少时的孙策与父亲聚少离多,难得相逢便问起洛阳的盛景。若说江东是画舫笼于晴空薄雾之中的缱绻流连,那京都洛阳便是火树银花粲然开盛的不夜天。在父亲口中,即便是遭遇了人心惶惶的黄巾暴乱,洛阳街市灯火依旧兴旺,居住于京的人们也依旧行色如常。富人穿绫罗,穷人着麻衫,各自都过着各自的生活。他们笑时恣意,忧时怅然,同治世一般无二。
然而如今的洛阳,已然成为董卓大肆焚烧后的都城遗骸,说是废墟也毫不为过。围墙坍圮,大厦倾轧,衣衫褴褛的流民左横右支地遍布于城中,所谓房屋也不过是稍有荫庇的土块砖石而已。佝偻着缓步行走于废墟的百姓皆是面如土色,虚弱的脊椎支撑不起他们的头颅。孙策甫一进城,浓烈的腐臭便附着灰尘钻入鼻息,刺激得他情不自禁捂住口鼻。整个洛阳城就像被董卓啃噬残剩的生肉,有断肢碎骨凌乱地散在各处,百姓所食皆如乞丐。
孙策本是公事在身,不宜久留,却不由得被这样的景象拖延了脚步。
这是记忆中父亲叙述的繁华都城,如今却是这般凄烈的惨相。
他沿着残破的道路向前缓缓行走着。路上石板早已断裂成嶙峋不平的碎块,生涩的泥土自石缝间溢出,弥漫着死老鼠与血汗的腥臭。再往前走,孙策便看见一群饥民熙熙攘攘地围在道路尽头。他探头望去,只见那里有一个似是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草棚,有穿着整洁端丽的一男一女正在其中。男人坐着为人看诊,女人则站在一旁施粥救济百姓。他们身后更有一位书生模样的少年,正忙前忙后地为生病的灾民抓药。衣衫褴褛的饥民饿得丧失了叫喊的气力,竟也不争不挤,只是默然站着伸出他们的破碗,将那草棚围得水泄不通。
想不到在这人人自危的洛阳,竟也还有心存良善的富家子弟。孙策内心暗暗慨叹,便又向草棚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走至近前,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名年轻女子的身上。她身量纤细柔婉,仪态笔直端正,额角落下的几绺鬓发似春柳拂江,浅浅扫过玉砌般的下颌。女子脑后梳着端丽精巧的发髻,被一枚精致低调的银步摇随性挽起。凉薄日色穿透珠翠映在后颈,雪白的颈项因此而染上斑驳迷离的浅金。女子垂着眼眸,纤细的手腕不断接过百姓递来的空碗,一手舀了小米粥朝碗中倾泻而下,又将一满碗的粥稳稳当当递了过去。接粥的百姓向她道谢,她便颔首莞尔一笑,这不深不浅的笑容却颇有些经年的熟悉。
孙策一时恍惚,竟想不起这名女子姓甚名谁。而她身侧为人问诊把脉的男子和那位书生模样的少年更是陌生,孙策断定自己从前未曾见过他们。
莫非……
他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抱怨的嘟囔。
“明明是个世家,就拿点没味道的粥来布施,真小气,倒该叫这帮黑心肝的富人都死了才好。”
虽不算十分大声,却因近在咫尺而显得清晰可辨。就连那始终坐在一旁悉心为人诊脉的男子,听闻此声也不由得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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