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道士,乞丐,反贼,特务(一)(1/2)
陆何愁起的很早,天还半黑不白时,他已经在庭院里做着准备活动了。
七年来,日日如此。
自己在习武时间上已经落后于人,要想赶上,要想变强......就只有更为努力一途。
等他打完一套拳时,海一粟这才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揉着眼睛开始和一身细汗的陆何愁喂招。
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内行知道;三日不练,外行知道。
而海一粟知道,陆何愁没抛下过一天,即使是旅途中,他所做的,除了赶路便是练习。
“一!二三!”
陆何愁打完一套,扶着膝盖喘气,海一粟不温不火地慢悠悠舞着双臂,看似懒散,实则如太极一般,内敛成型。
海一粟打着哈欠解开裤子,冲着墙根的花草就是清晨第一泡仙露。陆何愁本想说:“这是在别人家做客。”但是就冲着海一粟那邋邋遢遢的生活作风,他也知道说了还是白瞎。
“嗯诶——”海一粟的声音有些痛苦,低声抱怨道:“妈的,又尿血了。”
陆何愁望去,花草被一层滴答的暗红色浇灌,膀胱里的淤血此时才排出,可见海一粟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已经大致恢复了,伤势要完全痊愈,恐怕还需要不少日子。
“伤到肾脏了吗?”陆何愁问的很严肃,他绝不想再失去谁了。
海一粟听出他话语中的谨慎,于是也很认真地答道:“是淤积的脓血,现在疼才说明快清除了。”“成定的重拳真是可怕。”“还用你说。”
海一粟终于不逞强地揉着肚子,深呼吸一口气,“怎么打都阻止不了的家伙,我可不想和他第二次干架了。”
两人穿上衣服,向看门的唐门弟子打过招呼放行,走上了成都的街道。海一粟慢悠悠遛弯,和街边一个摊贩攀谈几句,从摊子离开转过街角,手里已经抓了一把干果了。
“师兄,你又这样手脚不干净了。”陆何愁皱着眉道,海一粟不疼不痒,扔了一个杏仁进嘴里,优哉游哉:“反正他也不差这一把,吃么?”说罢一扬手,果壳飞速打向陆何愁,后者同样迅速闪开,杏仁粉碎在石墙上,可见海一粟这一甩的力道。
“如果是一年前的你,现在脑壳已经一个大包了。”海一粟扔杏仁进嘴,“进步肉眼可见啊。”
陆何愁有些迟钝地思考,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刚才是如何闪避的,直到海一粟点醒了他:
“你已经开始具备战斗的本能了。”
陆何愁低头看着地面出神,忽然闭上眼,回忆方才的瞬间,仿佛毛孔都张大,汗毛成为五官的延伸,体会空气的变化,如雷达般敏感,感知周围空气的流动变化。
呼——
海一粟的手在半途中就被抓住,陆何愁睁眼的时候,从海一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专注,冷静,如猫一般警惕,时刻蓄势待发,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已经按在剑柄之上,下一刻就会斩杀。
海一粟抽回袭击陆何愁的手,叮嘱道:
“记住这个感觉,好比在脑子里放个闸门,把内心深处的所有怒火关在里面。时刻把门闸握在手里,任何威胁在前,都要立刻开闸,进入状态,这就是活命的窍门。”
陆何愁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情绪,深深呼吸,吐出胸中淤积的浊气,抬头问道:
“那师兄,你是怎么做到及时反应的?”
海一粟意味深长地一笑,敲了敲脑壳。
“一直开着啊。”
说罢,他不等陆何愁有所回答,快步向前。随即海一粟指向前方的一片建筑道:“到地方了。”
陆何愁顺着他的手臂望去,映入眼帘的不是臆想中的道观建筑,而是一片废墟。
残破的墙壁,毁坏的建筑,在繁华的锦官城内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残垣断壁与两旁秀丽的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几只说不清名字的鸟儿飞进柱子上的巢,盯着人来人往的长街。
“这——”
陆何愁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废墟,又转身注视锦官城周围的街道,确认自己确实是在城市内后,难以置信地重新把目光投向这片废墟。
“很惊讶吗?”
神出鬼没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陆何愁回头望去,李仪又是背着手站在街道中央,没有看向他们,反而神色感伤地望着废墟。
“陪老道走走罢。”
李仪说着,率先迈开步子走进了青羊宫的大门(或者说本应是大门的两根柱子),后面两人缓步跟上。三人步于中庭,李仪走在前面,而师兄弟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以表示后辈恭顺。
“记载中,太平年间这里曾信徒遍地,载歌布道,如今只剩我们三人漫步其中,实在是令人唏嘘啊。”
陆何愁发问:“道长,青羊宫为何会这副模样?”
李仪漫步在废墟中,向二人娓娓道来:
青羊宫早在宋元交替的战乱年间就被毁坏了,当时整个四川阴差阳错地成了前线,在数次惨烈的战争后,整个成都在两军往来交战下被摧毁的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死者不计其数,青羊宫究竟是被纵火烧尽,被投石砸坏,还是被人拆毁,早已不得而知。
在那之后,金国占领了成都,然后是蒙古人,屠杀高压汉人的政策与对道家的打压让青羊宫迟迟不能重建。更为讽刺者,金元统治下的成都反而多次被想要夺回四川的南宋军队摧残,持续进攻造成的破坏比之前的侵略者还要多,成都就此一蹶不振,不复唐宋盛况。
身处废墟中,李仪转身望向外面的街道:“现在的成都城,只不过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净水浮萍,人们匆匆生活,却不愿提起自己脚下的根基。”
这段往事听得陆何愁深有所思,恍惚地向李仪发问:“为何唯独这里——?”
李仪扶着一面倒塌了一半的土墙,叹息一声,跨过断裂的顶梁柱。
“本来,这里使人们寻找人生意义的地方,是人向天望去的场所。”
“但是,战争让人变了,变得盲目,仇恨,忘记了自己和敌人都是人,忘记了生命的珍贵。望着的从天变成了他人,目光从澄澈变为了浑浊。”
“至于苍天,人忙于互相仇恨残杀,已经看不见它了。”
他弯下腰抬起一块大石,灰尘泥土扑朔洒落,覆盖在底下的一具白骨上,本来仰面的头骨因为没了压着的石头,反而嘎啦一转,低头凝视前方,仿佛敌人就在此处。
眼眶的空洞被泄露的沙子逐渐填满,张大的下颚似乎还能听见临死不敢的咆哮,狰狞而悲惨,一个可怖的裂缝从头盖骨延伸到后脑,死前不知经历了怎样的争斗。
“帮我个忙。”
李仪说道,师兄弟便一同帮着他寻找尸骨,最终却只找到了一截握着断裂钢刀的手臂白骨,再也没能寻到剩下的部分。
“这个人,也曾活着,也曾闻,也曾说,也曾像我们一样存在于世,如今,已经被遗忘在这里,甚至留不下一点活着的证明。”
李仪似乎放弃了寻找拼图的打算,放下了大石,任由头骨被压碎,回归大地,用他自己的方式尊敬死者。
“最后——消失殆尽,尘归尘,土归土。”
他望着天空,搬着大石的身体停滞在半途,一缕晨光打在李仪背上,光影斑驳洒落,摇摇曳曳,与周围的残垣断壁构成一幅凄美的绝景。
在陆何愁眼中,李仪的背影与另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重叠,契合得如此般配。
啊——
一个适合清晨,一个映衬黄昏。
师父——
李仪转过头凝视陆何愁,此刻他的面孔和海鲲冥竟有神似,长相不同的二人一样透出那股哀而不伤,留而不恋的气息。
“我们的结局,仅仅该是这样的吗?”
他注视大石下方已经压碎的尸骨,不经意地摸着剑柄:
“因为仇恨,因为失去太多,因为不曾拥有,于是把他人界定为敌人,于是不惜一切也要摧毁敌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在毁灭对方的同时,也在伤害自己,以及自己仅余的那些珍视的人,直到自己成为另一抔尘土,留不下活在世上的证明。”
李仪重新向着废墟深处走去,语重心长地说道:
“仇恨,争斗,太过哀伤而无谓了。”
说罢,他回头看着二人,眼神让人发虚。
陆何愁和海一粟面面相觑,片刻后陆何愁沉默不语,而海一粟敷衍地点头赞同他。李仪叹了口气,继续走着说:“老道的授业恩师曾教导过,争斗只会催生更多争斗,循环往复,构成......争斗的连锁。”
二人心中一震,这句话听上去太过熟悉。那个夕阳下的背影,总是喃喃着的,正是同一句话。
李仪忽然突兀地转变了话题:“一粟啊,老道看得出你智计广泛,不知你认为如今的局面当如何破解?”
海一粟愣了一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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