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太平间里的较量(1/2)
哧——
一根火柴被擦亮,燃烧了几秒钟,熄了,世界重新沉入死寂的黑暗中。
哧——
执拗的火柴再次擦亮,又熄了。
哧——哧——哧——
接二连三的火柴被擦亮,在白色手术台上、在白色被单上方旋转,在白色的墙壁间静寂地游走,隐约照出心电图显影仪、血压计、听筒、手术刀、氧气瓶……各种冰冷的医疗器材。
不屈服的火柴就像不屈服的生命坚持着点点的光辉,幽灵似地向黑暗射出微弱的热量。
我的肢体不能动弹,我的意识却还纠缠着它们不放,就像人的灵魂不愿离开久栖的躯壳。
我猜测自己可能已经死了,正躺在医院的太平间或者是在急救失败后的手术室里,等待黑白判官告知我这凄惨的一生就此报销,而后就会看见牛头马面用铁链将我的魂魄捆在焰火熊熊的骷髅车上,驶向奈何桥,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地狱之门后面。
或许,从此我就要到另外一个空间里去闯荡。那里不再有可怕的孤独等着我。我将不再是一个无人疼爱的孤儿,我跟所有人一样可以拼爹拼娘,做什么事儿都不用缩手缩脚。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那声音在墙壁间撞出嗡嗡地回音,仿佛是三五个人步履匆匆地行走在长长的走廊里。
是黑白判官来了吗?
我在心里这样自问。
我已经不在乎生或者死,虽然我对尘世依然胸怀眷恋,对自己凄惨而离奇的身世充满愤怒和好奇。
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被推开。
我能感觉到一道白晃晃的亮光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那样刺破黑暗,让死寂的房间突然亮起来。
空气里旋转的火柴突然消失了。
有人走了起来。
“这些人都死了吗?范院长。”有一个男人说。他显然是在问身旁的一名姓范的人。这声音铿锵有力,充满金属质感,很熟悉。我猜想我一定在哪儿见过这个人。我又没到过地狱里来过,怎么会有我认识的人呢?
“还没来得及检查呢,还不确定。”那个被称为范院长的人回答。声音沙哑,疲惫,迟滞,就像说了太多话那样,而且他的声线已经有些衰退,以致音质不纯,就像嗓子眼咔着一团棉花。这位范院长显然是一个老人。
“怎么都放在太平间呢?”率先开口的那个男人有些奇怪地说。他的声音在我脑海里打转。我猛让想起这个声音属于盘龙城刑警郭真超。也就是说我还在盘龙城的地盘上。看来,情况还不算太糟,我还活着。
“伤者太多,走廊上都躺满了,来不及分床。”
“爸,你们医院一共收治了多少人?”另一个柔婉的声音插进来,是个年轻女子,显然是在对范医生说话。
“158人,”范医生说,“飞机上所有的乘客都在我们这里。毕竟我们只是一个区级医院,已经大大超过容量。”
“坚持一下,”郭真超说。“民航局已经联系省卫生厅,组织省市三甲医院的专家组成救援小组向这里赶来。”
“我们手术设备简陋,手术台不够用。”
另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插进来,有些官腔,也略带着些指责。“手术台不够,就在走廊上做嘛。”
“袁市长啊,我们人手也不够哇,能上手术台的外科医生只有三个人。我把我女儿都叫来帮忙了。”范医生有些无奈地说。显然那个打官腔的人是这个市的市长,姓袁。
“这也不是问题,救援小组一到就解决了。”袁市长说,“你现在要给我多救人。”
“这个请您放心。我们已经按照‘重伤先治、轻伤后治’的原则开展工作。”
“郭队长,”那位袁市长显然在对郭真超说,“查出飞机事故原因没有?”
地面上响起两只鞋跟碰在一起的声音,好像是郭真超打了个立正,然后是他的声音:“报告马市长,已经通过航空公司查明本次事故是高空强暴雷电造成的。”
“你给我小点声,这是医院,不是在你的警察局。”袁市长小声地责备。
我感觉有只袖子拂到我脸上。
我的眼睛被两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撑开,露出布满血丝的白眼仁和散光的黑色瞳孔。等他一松手,我的两只眼皮又嗒地合上了。
我紧闭的唇齿被两片金属撑开,又合上。
然后是一个冰冷的圆东西从白色的被单下伸进来,贴在我的胸口上停顿几秒,又抽走。
“这个年轻人的心跳有些快,但还活着。”范医生说。
“核实一下本次航班共有多少人生还?”袁市长说。
“??,你把清查情况给袁市长汇报一下。”范医生显然是在对那位年轻女子说话。
“146人。”旁边的年轻女子脱口答道。
“你的意思是说死亡12人?”袁市长语带征询地说。
“确认死亡的有6人,3位老人,1个年轻人,1个婴儿,1位大出血的孕妇。还有5人都是重伤,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剩下一人没有找到尸体,只能暂定失踪,所以只能对外公布146个生还者。”年轻女子说。
“这个年轻人算在内吗?”马市长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部上方响起。我能感觉到他嘴里有股难闻的烟味。
“算上他有147人生还。”那个年轻女子说。
袁市长的呼吸从我的脸上移开。“你也是一名医生吗?”
“啊,我在市精神病院工作。”年轻女子回答。
“一个乐于助人的心理医师。”袁市长不无肯定地说,“我代表这些伤者感谢你。”
“心理医师也是医生,治病救人也是份内之责。”那位叫范??的年轻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哎——”袁市长长叹了一声,“幸好飞机迫降成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航空公司都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强雷电天气怎么能飞航班?走,范院长,我们到其他病房去看看。”
“好的。”范院长回答,“??,你留在这里确认一下其他乘客的伤势。”后句显然是对他女儿说的。
“我一个人吗?”??有些担心地说,她显然不太愿意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
“我们也留在这里吧。”郭真超说。
袁市长和范院长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越走越远。
“你是一个医生,还怕这个吗?”尹文彬说。
“这里是太平间,哪个女孩不怕?”从??的声音里能感觉到她正不满地嘟着小嘴。
郭真超的声音从我头部右上方传来:“啊呀,左焰。终于找到了,”
“他果然在这航班上。”一个新的声音插进来,是那个给我做笔录的刑警尹文彬。
“怎么,他是你们要缉拿的罪犯?”范??好奇地问。
“昨天我们在盘龙城遗址的树林里发现一个死者,怀疑这个年轻人跟死者有关联。”郭真超解释说,“后来发现这个年轻人是个神经病患者,便安排盘龙城遗址博物馆的安保人员林小婉护送他回河北,谁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现在连林小婉也失踪了。”
“回河北?他是河北人吗?”年轻女子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他只是在河北古画出版社工作。根据他的身份证看,他是一个地道的湖北人,恩施利川的。”记录员尹文彬回答。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范??问。
“左焰。”郭真超回答说。
“啊呀,是那个写小说的左焰嘛。我读过他的不少作品,充满孤独和绝望。
“是嘛。那你可以要小心了。我们发现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说不定他会把你带到沟里去的。”
“不会吧。”??的声音离开我的床位,向其他的地方走去。
嘎哧嘎哧——床头响起齿轮咬合的声音。我的上体跟床一起慢慢立起来,被单在我身上裹了一圈,我被抬到一副担架上,有人拿着绷带将我与担架缠在一起。
??悲悯的声音从太平间深处传来:“这几个人确实都已经死了。恐怕要赶快联系他们的家人前来认领了。”然后她吃惊地说:“你们在干什么?”这话肯定不是对死者说的,而是对着正在我身上缠绷带的两位警察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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