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献工（1/2）

工程队在自家门口建起了二节楼，顶层结构为办公室，底层为工人宿舍。住内宿的临时工人们，就要从那脏，乱，差，上下两层铺，一屁熏满屋子的破烂房子挪入新居舍，本来是件值得庆幸的大好事，可在他们的脸上，却不见一丝喜色，都板着脸，时不时骂人，嘴里嘟囔着，不敢大声，像念咒语一样诅囔工程队八辈老祖宗。骂声逐渐加巨，四赖忍不住了，放大音量骂道：“工程队他妈的真是缺德！除了献礼就是献工，也不知哪个王八羔子发明创造的！”

时已冬日，大赖全班人马都集中在楼内抹灰，进行最后一道工序。老景头带我，马大眼，还有迷糊负责室内搭架子，进程很慢，架工轻松多了，若长期这种干法，献工也值。

起这楼封顶后，工程队书记在大会上讲话道：“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国家号召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你们的干劲是可以肯定的！大家都知道，咱工程队很不像样子，外观看来倒像是个废品收购站的，这回我们起楼了，装修门面了，咱工人们也跟着添彩是不是？过去，在这儿干活的小伙子都不好找对像，现在可以腰板直了，可以拍着胸脯说我们工程队都盖楼了！再也不能跟大车店相提并论了。盖楼，也是为给工人们谋福利，可咱工程队，从老祖宗那辈就没给留下一星点儿家产，我们现在仍然是白手起家，经党委研究拍板决定，那就要求全体职工，包括临时工在内，牺牲下个人利益，这月每人献两个工……”

在室内干活的人，没一个有好心情，胡子徐咕哝道：“这年头出好注意的人没有，要讲出鬼点子多的是，还他妈的花样翻新，本来就是扣工还不那样说，偏说献工，真是气死人不偿命！”秃老谭道：“咱别背后精神，有能事就去找县级领导，问问他们随便扣咱工钱，还说是献工，是宪法哪家明文规定的？再说这献工，从字意上讲应当是自愿的，干嘛也不商量，一律扣两天工钱，分明是抢嘛！变相剥削工人还理直气壮。”

“你这秃子胆儿肥了？还敢说这话？现在可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叫你献工没得商量，管你自愿不自愿，你敢不献吗？看你恁熊色，在这儿发牢骚顶个屁用！还鼓动胡子徐去找上级领导，要有种你怎不去？”也不知耗子说这话是制止还是煽动，总之，我知他有种也白搭。

大家默不做声了，都嘟噜着脸，摔摔打打干起活来。耗子不干活儿，道：“这献工，我看还挺不错的，省的加班加点儿搞大干，反正我才二鸭子，献两天工也不痛不痒的。”大赖听了，停下手里活，开始闷头吸烟。耗子凑上前，“哎！赖师傅，怎光顾自己抽烟，发咱一根儿呗？”大赖很不情愿扔给他一支，没好气地说：“以后抽烟自己买去，你扣两个工才两块六毛四，知道我两个工值多少钱能买多少香烟吗？妈的！抽《大生产》烟也够买两条的。”耗子说：“不就抽你一根烟吗？干嘛急皮酸脸的，有脾气跟领导发去。奖状锦旗都你拿着，献两个工就值你心痛这副德性？”大赖道：“滚一边去！那奖状顶个屁用，擦腚都嫌硬，那块布啷当，只够做小孩裤衩用。”

跟四赖搭档抹墙的外号叫大老肥，是个临时工女生，很胖，干活干净利落，挖勺时只要一听敲灰板，“啪！”地一勺扣上去，即准又稳，不像有的生手，干活抹里带外，把一勺灰扣到瓦匠头上也是常有的事。大老肥活儿干得漂亮，只是牢骚怪话多，经常当工人面骂工程队祖宗十八代，她见四赖灰板敲得紧，说：“师傅，我知你一生气就猛干活儿，要都像你这样工程队还不发了？这回出个鬼主意叫献工，下回还不知出个什么妖讹子！你恁两个工是不是四五块钱白瞎了？”四赖便撂下家什，说：“歇会儿吧，不能紧干这倒霉的活儿。”

六级工还有一个，那就是老景头，他蹲在墙旮旯，捂着脑袋给埋在裤裆里。豹子溜到他跟前，道：“哎！咱大伙都来看老景头这幅造型！谁滋味也没他不好受，两个工呀，那就等于五六块钱让人掏包了。这老家伙可也别说种还真厉害，为了捞闺女一连种出了六个小子，还把最小的给扎俩小辫，管叫六丫头，他要是能生出闺女来，还不得烧死？恁五六块钱，是可供他全家张口兽到馆子里吃顿好嚼物，全当让舔盘子的给舔了吧。”

老景头气急败坏，一杆子站起来，他惧怕豹子，不敢对人撒野，便蹽去其他室里把搭好的架子连板都给掀了，然后叫重干。我忍气吞声，在老景头的吆喝下，只得随迷糊，马大眼一道去干二道工续。我说：“景师傅，你这是干吗？架子搭好好的拆了重干是不是有点儿劳民伤财？心里有气应当多歇会儿抽袋烟消消气，不能一生气没活儿找活干。”这老家伙不识好歹，瞪着充满血丝牛卵子般大的眼睛怒道：“我是师傅还你是师傅？！我叫怎么干就怎干！”我还是忍了，知道这老家伙顽固不化，若心里有不平事，问他窝头好吃还是肉包子好吃？他肯定瞪着两眼说窝头好吃，谁要说句肉包子比窝头好吃，他都能跟人拼命。文史有料，革命先驱谭嗣同为革新变法，为百姓争自由，能吃上点儿好东西，少穿补丁衣服，而慷慨赴死，就在被押赴刑场要砍头途中，大街小巷的百姓们，都朝他头上掷烂菜帮子，朝他脸上砸臭鸡蛋，瞄准来打。还有鲁迅笔下的阿Q，稀里糊塗上了断头台，临死时还唱，“我手持钢鞭将你打……”老景头就属于百姓中的这类人，不占少数，都是文化大革命造就出来的。

二节楼迟迟不能完工，因为麻烦来了，尚未进行抹灰装饰的房间里，有污秽物，尿渍，粪便布满地。大赖把一大群领导找来了观看，对书记说，“你们瞅瞅，这活儿没法干了，我们辛辛苦苦来这儿建楼，还献了两个工，都想把活儿干好，看给造的！要说在这儿盖厕所，我们也好设计出个粪池不是？”一干领导很恼怒，纷纷对此事进行批判，书记指令道，“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件事，要当大案要案来抓，不论哪一个，揪出了就就地正法！干脆给开除了，叫他回家挑大粪去!抓一个，办一个，绝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