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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五十三章 停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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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柔弱胜刚强

下卷五十三章

赫连昌对姚灭豹这个人,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他承认此人有本事,但既然不是自己麾下,也始终没有哪怕一丝丝投靠的暗示,那他的本事就如同邻家老婆,再漂亮也是别人受用。

所以当他在熟睡中被唤醒,得知姚灭豹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时辰来访,恼火大于好奇是很自然的。不过姚灭豹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个孕妇,而这个孕妇自称是陈嵩妻子。

立刻睡意全消。

他和弟弟赫连璝不一样,后者对女人不感兴趣,而他喜欢的三样东西里,女人排在骏马和好刀之间。在他看来,这三样东西有某种相通之处,要旨是你是否能娴熟驾驭。他见识过不少漂亮女人,但一个漂亮女人,挺着大肚子,深更半夜穿越战场来找自己的丈夫,还有一员匈奴大将护送,这实在超出了他的猎艳阅历。心里暗暗叹息:这个女人的品相已经冠绝于他所有涉猎,只可惜已经被别人下了种。不过那张脸因为忧郁而更有凄婉之美,倒令他大起怜香惜玉之情,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陈嵩的结局。

薛梅儿看赫连昌的神情,已经心有乌云:

“请赫连将军准我去见我丈夫。”

赫连昌咬咬牙:

“你见不到他了!”

薛梅儿残留着最后一点希望:

“你们把他押到长安去了?”

赫连昌摇摇头,不说话。

姚灭豹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场战争已经过去了,他很想见见陈嵩。不但是因为此人曾经放过他一马,更是因为天下之大。人杰难逢,英雄一席谈,胜读腐儒千本书。但看看赫连昌神情,就知道陈嵩确乎已经死了。这多少有点不真实,因为他永远记着池阳之战中。陈嵩率领精骑从高岗上飞下时那种风卷雷击之势,不能想象这样一个武功盖世的人,说没就没了。他本来站在距离薛梅儿三步之遥的地方,此时有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大步,唯恐薛梅儿会突然昏倒。

但这个女人直直地站着,直直地盯着赫连昌:

“你们杀了他?”

赫连昌很不喜欢这种被人逼视的感觉。他是很敬重陈嵩,也为他的死惋惜。可这股劲天黑前就已经过去了。战场交锋,生死在天,军人如果不是超脱,至少也是麻痹了。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竟然生出一丝愧疚。

不想多说。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领头走出帐篷。

亲兵举着火把,带着他们走了两百来步。

在两顶帐篷之间,停着一排卸了辕马的车子,每辆车上都蒙着牛皮。

亲兵拉下第一辆车上的牛皮,默默地走开了。

薛梅儿的双腿踩在云上。

牛皮下面,还有一张白布。掀开白布的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他还活着。陈嵩的脸上没有伤,眼睛睁着,眉头皱着。是他不开心或者上虽然开心但打算损人时常有的样子,薛梅儿很熟悉。

她缓缓向下拉白布,预备看到身首异处,但看到的却是一个完整的身体。匈奴人已经剪掉了陈嵩身上的箭杆,洗掉了他身上的血迹,给他换了一件八成新的白色锦袍。乍一看这个人无灾无痛,只是和衣睡去而已。

但马上就发现了脖颈侧面的两个贯通伤。紧接着是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

她轻轻触摸每一个伤口,似乎手指所到之处。那些伤口会消失,男人的身子会像传说中的息壤一样,自动恢复生机勃勃的青春光泽。

她的双眼是朦胧的,男人就躺在一阵雾中。

起来吧,你穿得这么单薄躺着,女人心疼。

但他不听话,就那么躺着。

男人的眼睛一开始没合上,现在更合不上。以前不是这样。他没有睡觉睁眼睛的毛病,只是累极了会打呼噜。今晚没有呼噜。这很不真实。

男人的嘴唇微微张开,女人觉得他好像作势要凑过来亲她。但每次亲吻,女人都闭着眼睛,不知道男人的嘴要接吻时什么样子,反正不会是一朵,不会带那么多胡子。

男人的胸脯又冷又硬。叫你不要睡,你偏要大冬天的睡在车子上。男人在外打仗的时候,女人枕枕头;男人回来,女人就枕他的胸脯,很温暖,很宽阔,很有弹性。

男人的手掌心上有好多老茧。应该不是今夜才长出来的,可这双手在女人身上爱抚过,女人怎么就没觉得呢?可能是女人那时候已经沉醉了吧。

男人的腿略略弯曲,好像伸不直。男人的腿很直,穿不穿裤子都好看。小腿上有很多毛,据说这就是他跑得飞快的原因。男人上马下马时,腿的样子迷人极了。可他今天既不跑也不上马,就那么弯着腿睡着。

男人两腿间的部分,现在很硬,但是一点也不温暖。男人硬起来的时候,女人就软成泥了,会喘息会呻吟的泥。男人硬过了也会软,那是因为他完成了使命,在女人肚子里种下了一个小精灵。

她的双眼是朦胧的。

她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他就那么躺着,装睡,装傻,故意不起来。她不信他能沉得住气,就那么一直喊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咸的,因为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

你起来呀,你起来,别耍赖!

天这么冷,你不跟我回去,那些坚硬的木柴我劈不开。你不跟我回去,早餐那一大锅粥,会剩下的。你不跟我回去,打雷闪电的时候,我往谁的怀里躲啊。你不跟我回去,孩子要学骑马,谁教他们啊。你不跟我回去,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说自己家男人,我怎么接话啊。你不跟我回去,我买了好衣服,戴上好首饰,除了对着镜子。还能给谁看啊。

她絮絮地说着,轻轻地喊着那个咸咸的名字。

男人一动不动。

赫连昌穿得非常暖和,但脚尖已经开始发麻,这个女人似乎很能抗冻,在这里哭了那么久,还攀着马车不肯挪开脚步。良久。他轻轻地走过去:

“请陈夫人节哀顺变,还要为陈将军的骨肉保重身子。”

这句话点醒了薛梅儿。也就是这一瞬间,她抛掉了追随陈嵩而去的念头。死去的是一个陈嵩,即将新生的是另一个陈嵩,她是一个陈嵩的妻子。另一个陈嵩的母亲。如果她现在就离开人间,陈嵩就真的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下。

委屈了这个孩子,再这样一个寒夜,一直陪着母亲,和她一起冷,一起苦。一起在绝望中煎熬挣扎。

徐徐站起来,转身面对赫连昌:

“赫连将军,我要带走他。”

赫连昌摇了摇头;

“夫人要带走陈将军。按说我不该阻拦,不过你们汉人讲究入土为安。此去江东路途遥远,鞍马颠簸,怕是不利于陈将军安息。赫连昌敬重陈将军,已经派人去长安买上好棺木,原本就是要厚葬陈将军的。更何况……”

姚灭豹已经想到赫连昌要说什么。但自己不好插嘴。果然,赫连昌犹豫了片刻。该说的还是说了:

“有人痛恨陈将军,也不肯放过你们。而我也没法制止。如果他们追上你们,对陈将军有所亵渎,那岂不令人痛心?”

薛梅儿并不知道赫连昌和赫连璝之间的暗战,但陈嵩遗体被亵渎,却是不难想象,而这断断不可容忍。略略沉吟,说那我就在这里火化他,带他的骨灰走,还有他那八个弟兄。

匈奴兵七手八脚地架起柴火,预备把九人的尸骸抬上去。薛梅儿跪在丈夫身边,贪婪地看着他的脸。再过一会儿,这张脸就要永远消失了。

有个苍老的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声夫人。她回头看,是一个匈奴老兵。老兵说陈将军的身子是我给洗的,我在他身上找到这个。

说完递过来一个小锦囊。锦囊被血浸透,已经看不出原色,中间有一个洞。她解开锦囊,发现里面正是自己的那一缕头发,一半已经被箭头切断。她冲着老兵笑了笑,说谢谢你,眼泪跟着滚下来。这缕青丝已经长不回去,一如人死不能复生。它应该留给陈嵩,跟他的身子一起火化。它乌黑的灵魂,是要跟着陈嵩走的。它就像是一个信使,让他的灵魂时时记住她的颜色、气息和味道,直到有一天,她和他再度团圆。

火舌窜起来,磨碎九个躯壳,捂暖九个灵魂。夜空被映红,恍如饯行夜宴。

每个人的骨灰里,都有很多箭头。士兵要用钳子把它们检出来,被薛梅儿制止了,在箭头还有余温时,她拿出其中一枚,贴身藏在怀里。一瞬间,她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她可以把这个东西扎进自己的咽喉。

等待车马时,赫连昌小声地问姚灭豹:

“姚将军派个人护送就好了,为什么要亲自送她来?”

姚灭豹心里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声音:因为她是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因为她是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但说出来的只是淡淡的一句:

“都是战将,假如我有一天抛尸战场,我的妻子能有这份胆气来为我收尸,我也希望敌方将领能送她一程!”

赫连昌点点头,说剩下的你看着办,我回去睡觉了。

薛梅儿坐在马车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革囊。陈嵩的骨灰在里面,还有余温,恍如男人离去后的被窝。

他们离开匈奴大营不久,就听到身后鼓角连天响起。姚灭豹想到赫连昌的话,知道赫连璝不肯唾面自干,已经要勒军追击了。

顾不得薛梅儿有身孕,叫驾车亲兵跑到最快,一路颠簸、一路烟尘,跑到即将日中,终于把人送到谷口郭旭手中。郭旭是他的敌人,他不能告诉对方赫连璝要追上来,但他可以暗示:

“郭将军,此地不必再守。走得越快越好,只是前路还远,不要顾头不顾尾!”

下马走到薛梅儿车前:

“夫人一路保重,恕姚骥不能远送!”

说完转身走开,没走几步。听见薛梅儿在后面叫他的名字,回头看见她拖着笨拙的身子跪在地上,向他深深磕头。

姚灭豹不忍再看,打马跑开。

他曾经煞费苦心要击败晋军,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将略。他做到了。要不是他谙熟长安周边地理,赫连璝不可能把晋军围困在密林中。陈嵩此刻应该还是阳间一人。陈嵩之死,是他胜利的一部分,他最终挫败了这个池阳之战中的劲敌。可是,他纵然足智多谋,又怎能预料到这个敌人死去。意味着一个羌人姐妹坠入深渊,而她又恰恰是羌人皇帝的女人。羌人军官姚骥没有能力保卫皇室,保卫皇帝的女人,在羌人国度覆亡之际自求多福去了,日后又亲手在皇妃命运的冰雪上撒了一层霜。

第一次发现战争带来的荣耀也可以瞬间蒙上一层灰。

回到营里,部将发现他阴沉沉的。没人敢问他为什么。过了一阵,传令下去,大军向东。将营房堵在谷口,没有他的命令,不得移动半步。也不许任何人通过。

这是一个奇怪的命令,因为他们已经无仗可打,将士们都盼着到长安去领赏,而后把赏钱洒在那个世界,把种种战争浮财带回到大夏老家去。

但是他那样阴阴地下令,没有人敢问为什么。

他在帐篷里悄没声息地喝酒。吩咐亲兵,西方有人到营前。立刻禀报他。

所以当赫连璝一马当先冲到时,发现路上横着一座大营。大营门前横着姚灭豹。令他奇怪的是,这人见到三皇子前来,竟然毫无下属礼节,不但不下马,而且横槊马上,隐若敌国。

赫连璝说姚将军昨夜护送美人辛苦啦。

姚灭豹立刻就明白赫连昌营中有赫连璝的耳目。这兄弟俩,为了夺嫡,都没少做手脚。不过随它去,赫连家族两只狗争骨头,于我羌人姚骥何加哉?

“三皇子斩尽杀绝,穷追不舍,辛苦啦!”

赫连璝看话头不对,不想浪费时间,皱着眉头说姚将军要是有余力,跟我一起追击晋军,功劳少不了你的;要是疲乏了,可以让开道路,我要去取朱龄石人头!

姚灭豹以前只是看不上赫连璝,今天有点恶心了。伸手从怀里掏出赫连昌的手令:

“姚骥手里有大皇子的手令,要我放晋军过去,不得阻拦。三皇子要追击,这就算是阻拦了,姚骥不能从命!”

“姚骥”而非“姚灭豹”,赫连璝听得很别扭,但他无暇多想这些,因为此人拿赫连昌来挡他,是更不可饶恕的。

“我哥哥和晋军有约定,那是他的事,我不管!你若是不识时务,事后我会一并奏明陛下,治你们通敌之罪!你昨夜擅离职守,护送陈嵩老婆来来往往,已经是大罪,加上今天阻挠我追歼残敌,砍十次头都够了!”

姚灭豹笑了笑:

“三皇子,做人要讲诚信。陈嵩说放你就放你,没有丝毫迟疑。你又何必事后卷土重来,苦苦追杀呢?”

赫连璝被戳中伤疤,脸顿时红得像猪肝,拔剑一指姚灭豹:

“羌人降虏,竟敢出口讥讽,难道我以皇子之尊,就不能斩你狗头吗?”

他没有意识到此话一出,姚灭豹身边那些羌人官佐都沉下脸来。池阳之战,灭豹营遭重创,羌人折损大半。生下来的人,孤悬在匈奴军中,更为抱团。现在赫连璝公然出口羞辱他们,他们虽然不能立刻回骂,但已经在暗暗切齿。

姚灭豹倒不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若是有这本事,只管来砍,我脑袋恭候。”

不惟“三皇子”换成了“你”,长槊也指了过来。

赫连璝立刻意识到姚灭豹今天换个人。他的确很乐意砍掉任何一个拦路者的脑袋,但自筹绝不是此人对手,乃向后退一步,一扬手:

“对面三军听令,姚灭豹目无皇子。势同反叛,谁拿下他,拜爵封侯!”

那边毫无反应。

不要说羌人军官,就是匈奴人也有一个常识,那就是姚灭豹这样的大将。受命于皇帝而非皇子,是不是反叛,要由赫连勃勃裁决,而不是他的儿子。

赫连璝见指挥不动姚灭豹所部,腮上肉跳,回身大叫:

“给我上。拿下姚灭豹!”

跟在他身后的官佐面面相觑,无人上前。情势很清楚,谁要是纵马上前,谁就是挑起自家人火并。赫连璝到他父皇面前陪个罪磕个头,就可以大事化小。其他人可就没这么轻松。能在他头上砸个包的石子儿,就是能压垮其他人九族的一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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