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三十四章 夺门 夺魄(1/2)
ps:争论误国
下卷三十四章
就在傅弘之原定返回咸阳大营的前一天中午,赫连勃勃率大军南下的消息到了长安。刘义真连夜召集诸将会商,一群人从午饭后吵到掌灯,也没有敲定到底该如何应敌。
去年这个时候,赫连勃勃从东、北两个方向落子。东集团由王买德指挥,意在切断江东和长安之间的联络,造成关门捉鳖之势;北集团由赫连璝指挥,意在消灭晋军主力,乘胜攻取长安。由于赫连璝在池阳和寡妇渡连遭重创,钳形攻势的一枝被掰断,王买德深恐晋军乘胜右转打击他,主动撤退到大夏境内去了。
今年匈奴人没有走老路。由长安东去,各要地烽燧无惊,连匈奴兵的一根马毛都没有见到。赫连勃勃的三只矛头,全部由北向南压过来,锋芒直指长安,似乎要用四五二十万只马蹄子把长安朝北的那面城墙轰然踹倒。
长安晋军指挥层分成了三派。
傅弘之代表主动出击派。他主张采取去年未遂的王镇恶计划,派骑兵和车兵组合的游骑逆向渗透到大夏境内,虚则威胁统万,实则断敌粮道。赫连勃勃带精兵南下,后方是有破绽的,游骑闹得动静越大,杀人放火下手越狠,传递给勃勃的压力就越大。与此同时,步兵在咸阳一线深沟高垒,与夏军做持久对峙。等赫连勃勃因粮草紧张、后方惶惶而不得不撤时,步兵尾追之,游骑侧击之,纵然不能像去年那样大捷。也可以攻代守,确保长安无虞。在傅弘之看来,只要能挫败赫连勃勃的主力,长安就是安全的;如果不能打击他,那么长安就算是一座混金之城。用沸水做护城河,也迟早是人家囊中物。
刘义真代表固守长安派。他没有深算,只死死抱住一条:若你们把兵都带走了,谁在长安保护我?长安不是小堡垒,人少了连城墙都站不满。若是你们在外面被一部夏军缠住,另一部腾出手来攻击长安。我拿什么应付?
毛修之是第三派。他觉得傅弘之太冒险而刘义真太保守。以他看来,晋军人数少于夏军,且步骑混编,不能和纯为骑兵的大夏比阔气。野战不利于我军,因此要利用长安坚城来消耗敌人;但又不能纯粹采取守势。也还是要组建一个城外兵团逆袭夏兵,只不过不能像傅弘之说的那样,一竿子插到离长安太远的地方。既然匈奴人没有控制东去道路,那么正好可以用这个通道等待江东援兵。长安守军利用城坚粮多优势,持久消耗夏兵,到时候里应外合,破敌是水到渠成的事。
还有人自作聪明,说我们可以利用渭河阻滞夏兵。旁边的人说要是夏天还好说。如今河面有冰,匈奴人一抬腿就过来,你倒是怎么个阻滞法?那人说我们可以派兵在南岸这边凿冰。只消一丈宽的一条碎冰流水带,马就过不来了。
居然还有人叫好!
陈嵩说渭河冰层至少三尺以上,得多费力才能凿开啊!天又这么冷,除非你每一刻都在不停地凿,否则一定是现凿现冻。再说了,渭河这么长。短短地凿开一截,根本挡不住人家。要是凿得长。你得派上去多少士兵和民夫啊!
此说在一片哄笑中烟消云散,如何破敌仍然是各执一词。任何一派的见解。都会遭到另外两派的同时攻击,没有任何人能够绝对控场。吵到后半夜,刘义真来了孩子脾气,说他要睡一觉,任何人不得打搅。一甩袖子到了后堂,留下一干将佐面面相觑。最高指挥官撂了挑子,再好的锦囊妙计都无人拍板,虽然都知道军情急似火,大家也只能各自找地方歇息。傅弘之没有睡意,找到毛修之接着勾兑。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俩的分歧是走多远的分歧,而他们和刘义真的分歧是要不要走出去的分歧。倘若不能说服刘义真,他们无论远近都别想迈出去。最后两人各退一步,达成共识:游骑兵不去大夏,强化兵力后,就屯守咸阳一线,和长安成犄角之势,并威胁夏军退路和粮道。
刘义真一觉醒来,发现傅、毛二人已然是攻守同盟,顿时觉得孤掌难鸣。听二人说还要从长安抽一部分兵力去强化长安城外的机动兵团,一个劲儿晃脑袋。既然你们都同意攻守兼备,那我也不说啥了,但长安的兵,一个都不能再给;咸阳那边,就靠现有兵力对付吧。
傅弘之见此情形,知道不可能再说动刘义真,而且时间紧急,不愿意再虚掷一分一毫,乃慨然起身,说既如此那末将就立刻去咸阳安排。他带上陈嵩、郭旭二人,即刻出长安。毛修之此时深觉形势险恶,一味哄刘义真开心会坏事,很想帮傅弘之一把,但又不能违抗刘义真军令,乃做了一个小动作来伸出援手。他不能送上麾下老兵,却可以把新招募的一千陇上流民子弟交给傅弘之。就算还不能立刻上阵杀敌,帮着修筑营垒也还是很得力的。
傅、陈、郭带着一千新兵走出去不到三里地,刘义真派人追上来,要三人即刻返回长安。三人不得要领,又不能不理睬,只好回来。陈嵩多了个心眼儿,建议傅弘之把新兵留在城外,让亲兵带着继续赶路。
刘义真勉强被傅弘之和毛修之说服,但内心极其窝囊。傅弘之闯进刺史府营救陈嵩、郭旭,这件事让他深深意识到人家骨子里还是拿他当小孩子看,而他也果然以小孩子的方式做了退让。事后仔细想,这件事最后做了好人的是傅弘之,而他则以做恶人收场。没有他的命令,傅弘之再凶也不能把人带走,但他身为关中最高军政长官,居然不晓得使用自己的权力,最后用那样一种难看的姿势败退下来。既无赫赫威仪,也无恂恂恩德,既不落好,也不服众。
此时余波未平,傅弘之又公然挑战他的权威。连毛修之都上了他的贼船。傅弘之走后,他越想越憋气,觉得就这样部署了兵力,等于在全体将佐面前承认自己是打仗外行,是顶着巨大官帽而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长此以往,北府兵这些老油子。各个都听军头的,谁还会把他这个最高长官放在眼里。他把毛修之叫来,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后者听明白他的意思后,又恼火又好笑,但也看出若不能让他挽回面子。小鞋怕是一时半刻脱不下来,乃略施小计,出了个无伤大雅的点子。
傅弘之回到刺史府时,刘义真已经在府门前空场上摆了一个阵势,堂而皇之宣布傅弘之不但是咸阳大营的指挥官,而且节制长安守军,两地晋军必须在傅弘之指挥下呼应协同;同时把自己的佩剑授予傅弘之,后者可以专权斩杀不停将领的幢主以下军官。接着这个仪式。刘义真向官兵讲了一番此次作战方略,不动声色地把这个方略变成了他自己的主意。那些没有参与刺史府议事的官兵见刺史大人虽然年少却头脑清醒、深谙用兵之道,不能不报以热切赞许。刘义真做足了场面。找回了面子,这才放傅弘之走。毛修之见他心情转晴,趁机把新兵的事情说了,原以为他会做个顺水人情,孰料刘义真一听就急了。咸阳需要修营垒,长安就不需要人力吗?不行!叫他们回来!
傅弘之被刘义真一番摆弄。看出来他的小九九,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马上就要喷出来。郭旭在一旁插话,说我们让这些人先走。估计现在走出去也有十来里远了,就别让他们掉头了。刘义真如今看这个“姐夫”的眼光,已经不同于往昔,颇不愿假以颜色,硬生生地说不就是多磨掉一点鞋底子吗,马上给我叫回来!傅弘之忍无可忍,摘下刘义真的佩剑,直戳戳地往后者怀里一送,一手摘下头盔:
“既然刺史大人如此锱铢必较,那傅弘之什么都不要了,请刺史大人另选良将!”
刘义真没料到傅弘之会来这一手,瞬间意识到如果真因为吝啬兵力而得罪了傅弘之,后者挂甲辞官后,还真找不出他这个量级的大将来镇抚关中。尴尬地笑了笑,说既然将军用得着这些兵,那就带走,不必召回了。毛修之在一旁打圆场,说我们还来得及再招募一些。傅弘之面如冰霜,也不施礼,转身上马走了。
三人追上一千新兵,心情沉重地往咸阳去,走了三个时辰休息时,远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傅弘之派了几个亲兵去打探,须臾,亲兵跑回来复命,说是咸阳大营的人撤下来了。三人均大吃一惊,顾不得新兵,纵马迎上去,果然看到斛律征和徐之浩跑在队伍最前面。
就在刺史府三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姚灭豹已经亲率先头部队趁着夜色摸到了咸阳大营十里外。姚灭豹多次化妆侦察关中晋军,摸清了他们的斥候规律,暗地里制作了晋军的旗子,这次布置好口袋,趁着一小队晋军巡逻队下马烤火的时机,一个突袭,将他们全部俘虏。拿到想要的情报,选了汉话流利的兵冒充晋军,带着一队人马大摇大摆地去咸阳城北门,对守门官兵说匈奴人有动静,大营派人来加强城防。守将拿火把一照,发现打头的人清一色晋军盔甲号服,旗幡颜色和图徽也没有差讹,再盘问一番,发现不但当夜口令无误,而且各幢各队主管姓名年龄全都门清,且知道确实有加强城放这一说法,乃下令开门迎客。
接下来就是一场没有悬念的短促战斗,咸阳城在一个时辰之内被匈奴人攥紧。
这样一来,飞骑队、骠骑队和步兵就被夹在了匈奴主力和咸阳城之间。趁着大营对咸阳陷落浑然不觉,姚灭豹想一鼓作气拿下它。假如营里的晋军有咸阳城同样的四面高墙,他们也许会松懈一些,姚灭豹的胜算要大很多,但正因为只有一丈高的土夯墙、一条十步宽的蒺藜带和一条没有水的壕沟,营里的戒备格外森严,夜里尤其警醒,里里外外布满明哨暗哨。
得知匈奴人出兵消息后。全军戒严,夜里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官兵随身带三日粮。当夜匈奴人的尖兵冒充斥候一路摸来,到离营一里地时。被草丛里冒出的哨兵拦住。假斥候说出口令,趁哨兵放松的当口,一刀切开了他的咽喉。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一切被不远处的暗哨看得清清楚楚。后者知道自己一旦报警就会暴露,但还是毅然发出一支响箭,随后向着火把所在处连发数箭。拔出佩刀迎战来敌,在放倒一名匈奴人后被瞬间剁成肉泥。
匈奴人偷袭不成,改成强攻,但迎接他们的是墙头上硬弩发出的巨大箭簇和可怕的呼呼声,这些利器在夜色中恍如鬼怪张牙舞爪。每一下都能洞穿好几人。能听到晋军大营里急促的军令和杂沓的脚步,还有成群马匹的嘶鸣,但晋军就是故意不开灯,让敌人分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守军受过夜战训练,他们将火把扔到前方,在照亮来敌的一瞬间,也把箭雨倾泄过去。
姚灭豹不想过早地和晋军陷入死战,他要留着兵力去拿长安城。现在咸阳已经在手。他完全可以撇下这根晋军硬骨头,把它留给后续跟进的赫连勃勃。而如果他判断无误,勃勃也会绕过去。长安一旦失陷。再能打的晋军也是没有依托的孤魂野鬼,不用敲打,自己就逃向关外了,到那时跟在后面杀是非常划算的。今夜,他可以在咸阳城里好好睡一觉,等士兵养足了精神。再从容不迫地进军长安。真正想大开杀戒的,只有赫连璝。其人一心要报仇雪恨,完全看不清乃父算盘。眼看是没有大前程了。此番南下,赫连勃勃之所以不堵死晋军东归道路,就是汉人所谓“围师必阙,归师勿遏”,刘义真如果聪明的话,最好不要恋战赶快溜,把一座不设防的长安留给赫连勃勃,这样双方都少死人。既然大方略意在以压促变,自己又何必跟这些难缠的晋军较劲呢?
正要下令,士兵跑来报告,说晋军两支骑兵从大营后面出来,已经张开两翼包抄过来。姚灭豹领教过晋军拼死搏杀的厉害,知道自己不占地利,暗夜里也不占天时,骑兵没法纵横驰奔,如果被对方两翼骑兵缠住,中间再遭到步兵切割,怕是出兵第一仗就要折了威风。乃下令鸣金,全军迅速撤出晋军弓箭手射程,一声呼啸,返回咸阳城。
天亮的时候,斛律征和徐之浩带人打扫战场,在匈奴人尸体堆里发现一个活人,带回来疗伤问话,才知道匈奴人来了五万人,昨夜这一军两万人归姚灭豹指挥,咸阳已经丢了。傅弘之迟迟回不来,陈嵩、郭旭下落不明,大军多逗留一刻都有大危险。几个人一碰头,决定立刻放弃大营,结阵南下,向长安靠拢。
骑兵在最两翼,车兵在两路纵队,把步兵护在最里面。斛律征带领五百精骑,故意远远地吊在后头,随时准备阻击追兵,掩护主力脱身。大军烧掉粮秣,只带随身干粮,强行军撤下来。
竟然没有一个人挡路或者追上来。
姚灭豹已经判明晋军必然弃营南去,派人远远地跟了一段。斥候回来描述了晋军撤退的阵形,姚灭豹估算了一下,知道自己吃不掉对手,除非想硬碰硬地消耗实力,最后把自己打残,再也没有实力去长安摘桃子,费九牛二虎之力为赫连璝作嫁。想走就让他们走吧,如果都窝在长安,反倒好对付,省得东奔西颠地找他们决战!
傅弘之得知原委,不禁仰天长叹。
如果不是在长安耽误这么多时间,他完全可以完成咸阳一线的布防,该出的兵派出去,该留的兵钉死了,该加固的营垒牢不可破,不会让匈奴人就这么轻易地得手。现在打回去夺取咸阳已经不现实,往东找个地方屯起来倒可以侧击匈奴人,但东方要隘都离长安太远,缓急难以相互支援;部队若留在长安城外,没有坚固的筑垒地域,又无法顶住重兵攻击。思来想去,只有先把军队带进长安城,而后再商议如何破敌。
刘义真几乎得意忘形。战局给反对他想法的人扇了一记耳光,证明只有固守长安才是上策,他终于可以坐拥大军,确保身家无忧。接下来的会商。端出都督和刺史的双重架子,拒绝任何派兵出长安的建议,不由分说地重新设定长安大军指挥权,顺势褫夺了傅弘之前线总指挥头衔,指定他专门负责长安城北防务。其他三面各有人专司。傅弘之说赫连勃勃不是外行,他若是攻城,不会只攻一面让我们从容应对,势必要四面迫城,城里总得有个统一发号施令的人吧。这话无可辩驳,刘义真想了想。说那就毛修之统一指挥吧,反正他是司马,责无旁贷的。毛修之知道自己野战还行,守城不在行,立刻坚决拒绝。并建议还是傅弘之做守城总都督。事关长安存亡,各将佐不再玩私心,一致推举傅弘之总揽三军,刘义真见众人如此,只好违心地下了委任状。
傅弘之立刻提出应该马上向宋公禀明形势、求取援兵。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让刘裕赶紧派个有本事的大人来,别再让这个毛孩子碍手碍脚了。他虽然不明说,但刘义真已经感觉到,阴沉着脸答应。之后托言疲乏,兴味索然地到后面去了。
各军立刻分派任务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把滚木礌石砸到攻城敌军头上去。紧张了好几天。连匈奴兵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大家不禁有点松弛。晚上陈嵩叫上郭旭、斛律征和徐之浩,在防区附近找了一个小酒馆,弟兄几个喝了好久。要不是老天保佑,男男女女一干人尽力,也许陈嵩郭旭现在还在牢里。甚至根本就不在人间了,大家重逢举杯。有无限惆怅。小酒馆就在北门附近,城上打更的声音听得很清楚。陈嵩侧着耳朵听了一阵。放下酒杯坐直身子:
“你们几个别怪我扫兴啊,我觉得我们今天就喝到这吧。毕竟是战时,我们真要是喝醉了,当兵的看着不好,让上头知道了更不好。”
稍稍沉吟,又加了一句:
“现在人家正看我们不顺眼呢。”
都是明白人,大家端起碗一碰,说那就等过阵子再好好喝。
他们几个人相互架着走出来,走不了几步,陈嵩说我要撒尿。斛律征说都要撒,一起去撒好了。几个人的心情突然很好,像是恶作剧一样,在不远处找了个小巷子,四个人齐刷刷地冲洗墙根。黑乎乎的,他们没有注意到墙上有一扇窗户,此时窗户打开,有人举着烛台往外一照,看见几个老爷们在他家窗子底下如此不雅,提着嗓子骂起来。陈嵩笑着说对不住,以后不这样了。那人却不依不饶,探出身子骂得更凶。斛律征怒气上涌,正要伸手扯那人的脖领子,被陈嵩一把拦住。他猛地伸手,从房主人手里抢过烛台,高高举过头顶。
虽然光不够亮,但已经足以看清楚:巷子里停着一长溜车,车上好像是木柴和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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