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履薄临深(2/2)
朱颜晃了晃神,眼底的泪痣仿佛隐隐跳动着,他拉长了大氅包住冰凉的双手,低低道:“还真是讽刺,皇帝只一句话便能让人上天堂、下地狱,在这里,人命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
“主子这是?”宫莲大惊,赶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手都微微发颤了,“虽说愂常在往日与主子交好,但人心诡辩莫测,谁知她待主子您是否全然是真心?主子大不必为她费心劳神。”
朱颜虽觉言语有失,却也是止不住厌恶之情,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他自己却不知原是苦笑,“本宫随意一说,你也随意一听便罢。你且说说,愂常在如何了?”
宫莲顿了顿,摇头道:“愂常在回宫后倒也没再闹腾,只是……听说承乾宫里的奴才尽数都给遣到别宫去了,只余下凝萃一人伺候,往后怕是要什么没什么了。眼下已近年关,各宫都喜气逼人的,相形之下承乾宫就……愂常在也是怪可怜的。”
“唉……”朱颜长叹一声,“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看了当真半点不假。她只为成全自己的孝心,此举其实并不算过分,只是她哪懂得帝王的心思?宫莲,本宫看她实在可怜,你命人悄悄送些吃用物什过去,先助她过了这一严冬吧。”
“皇后主子仁慈。”宫莲踌躇道,“只是向来禁足的妃子都是不许旁人探视的,倘若被人发现,怕是会暗地里指责主子身为中宫却未能做好后宫的表率。况且皇上如今厌恶极了愂常在,若是被有心之人吹到了皇上的耳边……”
“看她今天这架势想必也是存了寻死的心思,无辜的人命可以救还是得救的。这样,还是你亲自走一趟吧,本宫也比较放心。你的顾虑没有错,只是本宫没让你与她相见,连面儿也见不着又何来探视之说?你只需把东西放在承乾宫门口再敲门引人来取便是了,无需露面。”
宫莲会心笑回:“是,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置备。”
朱颜端起一旁的红枣枸杞茶,浅饮一口才道:“前儿个皇上命人送来一碗血燕桂圆红枣羹,那碗还在吗?”
宫莲回道:“那日的空碗是送回乾清宫了,不过皇上天天命梁公公送滋补的汤汤水水来,听梁公公说皇上每回还都亲自验了没毒才允许送来咱们宫里的,还特意下旨命梁公公在送的途中决不能假手于人,待送到主子宫里头再验一次。这不小厨房还温着几盅呢!主子可是想吃了?”
朱颜微微出神,不自觉抚上脸颊,喃喃道:“她也算是有福。”赫舍里流芳是世间幸得帝王真爱不多的稀数皇后之一呢。
宫莲怔了怔,“主子是说愂常在么?主子可是想把皇上赏赐的药膳赐予愂常在?”
朱颜微微扬唇:“嗯,还有自然是最好了,你拿一盅送过去。”
“是,”宫莲低头应声,眸中隐有疑惑,“主子方才提及那碗是为了……”
“不管是碗还是盅,只要是皇上专用的就对了。记得放在食盒的最上格,显眼些。”
宫莲暗自想了想,顿时犹如醍醐灌顶,“皇后主子当真是蕙质兰心,愂常在若真以为东西是皇上暗地里怜悯她,送她的,想必应是不会轻易寻死了。主子这般待愂常在,还真是她的福气呢!”
朱颜轻揉微微抽疼的太阳穴,眼睛下方的泪痣晕上了昏黄灯影,看也看不真切,“福气?”懒懒放下茶盅,淡淡道,“呵。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去吧。”
宫莲福身,道:“是,皇后主子。”
朱颜看着宫莲的脸,心中总能生出许多奇怪而又过分熟悉亲近的感觉,微笑道:“大雪这才刚停息却又下起了大雨,路滑得很,好在本宫记得承乾宫离坤宁宫并不远,你当心些,快去快回。”
宫莲眼中盈着谢意,点头道:“是,谢主子关心,奴才去去便回。”
朱颜眸光睇向屏风里头的凤榻,若有所思道:“出去时让宫棠送一盏提灯来,这里头暗得很,本宫瞧着眼晕。”
宫莲道:“提灯不甚亮堂,奴才让宫棠送一盏座灯进来吧?”
朱颜眸底沉了沉,道:“不必了,提灯就好。”
宫莲垂下眼皮,蹲身道:“是,奴才告退。”这便去了。未几,宫棠手里提着盏金镶玉白玉宫灯笑语盈盈进了暖阁中,“这大半夜的主子要这灯做什么?不会是偷偷琢磨着想到外边儿走走吧?”
见到宫棠明媚无邪的笑脸,朱颜真心一笑,道:“还真是被你说中了!”
闻言宫棠大是吓了一跳,急得把提灯藏在了身后,“主子可不是说真的吧?外头还下着瓢泼大雨呢!冷都冷死了,您身子又弱得很,这眼下的还想上哪儿去?”
朱颜忍俊不禁,笑道:“看你紧张的!本宫只是同你说笑罢了。这屋里暗得很,本宫身子实在是倦累得很,想躺着看看书,你把灯挂在床头上。”
宫棠听罢这才把提灯从背后转到身前,呼了老长一口气,“主子就爱捉弄奴才,害奴才白白担心!”说着移步榻前,挂上了提灯,铺起了床褥。
朱颜凝着宫棠在床前忙碌的身影,面上的笑容缓缓散去,“素日里可是你收拾的床褥?”
宫棠手下不停,嘴上咋呼着回道:“不是的,司寝的事儿向来是蓉儿和茹玉的分内之事,奴才只是偶尔帮着拾辍拾辍。”
“你退下吧,顺道传旨下去,往后本宫的床褥不用你们收拾。”
宫棠方收拾妥当折出屏风,走近朱颜,瞪着一双不解的清灵水眸,“主子可是嫌弃奴才们笨手笨脚不合您的心意?”
“当然不是,”朱颜仔细端详宫棠嘴边的微微红肿,心中大有不忍,不禁问道:“还疼吗?”
宫棠一愣,摸了摸嘴角,依然笑若桃李:“皇后主子无需心疼奴才,原本就是奴才没好好伺候好主子,皇上只赐了掌嘴已是开恩,为了主子受罚奴才心甘情愿!”
望着宫棠干净的笑靥,朱颜心里却觉沉甸甸,“本宫命人从御药房送来的膏药你们都擦了吗?”
宫棠笑着深深一福,“谢过主子的赏赐,膏药安公公都一一发下去了,个个儿有份,那药药效奇快,大家伙儿这会子都已经不疼了呢!主子千万别挂心。”
“那就好,”朱颜舒缓了眉峰,“没事儿了,你下去歇着吧。”
宫棠应声:“是,皇后主子。安德三伤势较重,主子嘱咐过先免了他的上夜,近几日便由奴才同宫莲在外间守着,主子若想起身有个什么动静的奴才一晃便能听见,奴才也能放心些。”说着看见朱颜有起身的意思便上前扶起他的手臂,往榻边款款走去。
朱颜轻轻拍拍宫棠的手背,温和笑道:“就数你最有心了。小小年纪就为奴为婢的,真是可怜。”这年纪要搁在现代,正是无忧无虑的花季年华呢。
宫棠不解道:“奴才和宫莲是亲姐妹,我们俩人打小便跟着皇后主子,主子待我们姐妹俩恩重如山,犹如亲生姐妹般,奴才从未觉得苦过。主子教我们识字断文,歌舞女红,您看宫莲极其喜爱歌舞,还特意请了京中最有名气儿的伶人悉心教导,宫莲弹得一手好曲儿,尤其擅弄箜篌,您便将辛苦寻来的凤首箜篌作为生辰之礼赠予她,如今那箜篌还珍藏在宫莲房中,如此贵重之物,她可是疼惜,比她的性命还宝贝呢!”宫棠面上含着动容的笑意,边说边扶朱颜坐上榻边,俯身为他脱去鞋子,“那一年黄河绝了堤,紧接着又发了时疫,奴才的阿玛额涅……都死了,剩下奴才和姐姐二人孤苦无依,当年姐姐才九岁,奴才七岁,若不是主子收留我们入府,我们姐妹二人早已不在人世了。”说到后来隐有哽咽。
“原来如此,”朱颜心中对宫莲宫棠的信任又加深了几分,更是温言相对,“你如今多大了?”
宫棠错愕的表情一闪而过,然后是满面的伤心,“皇后主子竟连这些也全忘了吗?奴才今年与主子同岁,方满十六,宫莲年长两岁,已是十八了。主子当真记不得了么?”
朱颜垂目掩去眸中的目色,似叹道:“才十六么……”这具年轻的胴体竟然才十六岁,可是整整小了他朱颜十二岁!且不论男女之别,这样大的年龄落差,他该怎样接受?这么荒唐的事情,他怎么样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半饷听到宫棠的叫唤才回了神,他愣了愣回道:“哦,这儿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宫棠着小宫女往暖炉内添了暖炭,给宫灯换了银蜡,终是踮着脚尖出去守夜了。
寝宫门吱呀一声关上,室内倏然间静谧昏幽,外间哗啦的雨声宛若疯了的深宫怨妇,歇斯底里地哭个不停歇。朱颜却如同充耳未闻,沉了一张脸撩起了床头明黄床幔的一角,露出了紫檀床沿上精雕细刻的凤凰双飞浮雕,他伸手在凤凰的雕身上摸索着,指尖最后停留在墨色突起的凤目上,用力往里按下——
随着低低的暗门开启声音,床的里侧连同床褥陷入了一半,竟现出了一道可容一人进出的暗道。往里望去是泼墨般的深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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