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卫城之殇 之三（1/2）

那是一个闷了一日的暑日，蝉声从茂密树林中唧唧不停传来扰人，午后没多久便下了一场力道不弱的雨，蝉声终于在雨落下后渐歇。

桦夫人午寐后起身，坐在据床不远的梳妆椅上敛眉往罩著数重帏幔的床上看去，一条男子人型横陈于其中，听声辨动静似是尚未转醒的模样。

她悠悠然嘴角微扬，那是她新嫁的夫婿，卫城城主周杰。新婚燕尔正是两情相浓之时，即便只是夫妻一同午寐这种小事，但只要他陪在她身边便觉得幸福之极。

两人的婚事和一般的父母指婚、或是门第联姻不相同，他们俩是情出自愿相守终身。

她的兄长是江东城城主江枫，周杰则是卫城城主。周杰与江枫同属城主经常商办来往，因兴趣相近年龄相仿，自然结成好友走动频繁，两城距离虽远了一些，但因两城皆临靠鸭江，走水运於江上乘舟七日便可抵达，走陆地虽要耗费一个月的时间，但两位青年俊秀一年之中水运与陆运交错并用每隔几个月就会相聚一次。那一年周杰来访江东城，江枫正好出城去置办其他事务，两人没有事先约定便错过了，但此一个错过却让彼两人相遇了。

城主不在城中，一应事物由其妹江子桦出面处理，招待周杰也变成了她的事儿，只是周杰却在城中住下将近一个月，日日进江府抚琴诉情衷，周杰本就是名动江湖的音律才子，所著曲目皆为一时佳作，江子桦对他的才华本就倾慕，才子佳人两情相悅朝朝暮暮，只恨不能立即厮守终生。

一个月后终于等到江枫回城，周杰立马向好友提亲表述对子桦一见锺情欲娶其妹。两人既是好友结成亲家自是亲上加亲，江枫当场欣然同意，因江家已无双亲一切好说，双方也协定由男方主理婚期事物，女方只要等着嫁进卫城当个城主夫人即可。

就算一切从简，但前前后后还是置办了将近半年，周杰对这桩婚事相当看中，吩咐一切皆要以最好的东西打理，光是聘金就準备了五车运进江东城，江枫看到聘礼簿册时简直傻了好一阵子。但唯一的妹妹出嫁给好友，见好友如此重视妹妹，心里当然极是欣慰，叮嘱周杰一定要善待他家的子桦，否则跟他没完。

出嫁的那日，加大型的赤色镶金马车也是由卫城当做聘礼先行过到江东城，未来的城主夫人一身凤披霞冠，华丽金饰金簪缀满整头，红巾盖住整个秀丽的脸蛋，纤纤手指上也带着与头上相同金饰的造型环饰，一身大红的新嫁娘由随嫁的嬤嬤背至马车旁，踩着嫲嫲的背登愣跃上镶金马车，由闺房门口到马车这一路脚不履地，求得是将来嫁去夫婿家疼新嫁娘好命不用忙于家事。

没有道別的话语说与唯一的兄长，江子桦坐定在车内后由马车的车窗向外头丟了一把折扇。

一切出嫁程序都已就绪，嫲嫲掀起马车帘向车夫说：「时程不早，该启程了，別误了吉时。」

江枫不能随行，他负手立於府前的石阶最上层，怀着嫁妹的既是欣慰又感伤的情绪看着一行马车队伍缓缓出城。他派了身边武功最卓越的十人组织队伍护送妹妹前往卫城，这一路约莫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他只要算紧时间走水路行船在婚宴前几日进入卫城即可。

就这样顺顺当当嫁入卫城当城主夫人，一路平顺无差错，成亲之后的三月来，夫妻两人皆情深意浓，周老夫人也相当满意她这个标致乖巧又可人的媳妇，一切都那么美好又幸福。

只是这种幸福的感觉，总有不切实际的幻梦感，她想紧紧地抓着却又分毫抓握不住。

周杰在帐里翻了翻身子，她对着铜镜将头上金簪子抚弄至满意的位置后才缓缓莲步至床畔，掀起纱帐对新婚夫婿柔声说：「该起了，临城城主不是该到了嘛？」

周杰手伸手一拉，就把她扯到自己的怀里，抱着她不让起身。

「哎，我才刚整理好仪容哪.......」

「再陪我躺躺嘛。」撒娇的语调里哪还有一城城主的风范？可是这是专属于她的枕边蜜语，世上只有她一人能独得。思及此，她乖巧地蜷在他怀里，一张脸埋在他胸膛前听着沈稳的心跳。

「只能再躺一下下噢，我还得去瞧瞧他们张罗的情况。」

「嗯。」周杰将头埋在她肩头嗅著她身上带着的香气，一边手不规矩地上下乱摸。

「喂！不是说了只能再躺一下吗！」江子桦羞怯地大叫逃离床上。

周杰支起身子莫名其妙地看她：「妳这样对妳夫婿说话的吗？回来躺好。」

江子桦默了一下，分辨不出城主大人的话到底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周杰趁她不注意，大手一捞将她捞上床，江子桦终于后觉地发现，城主大人是认真的。

卫城城主好乐天下皆知，周杰不仅好乐亦擅乐，根据目前乐理排行唯他马首是瞻，无人尚能出其右，是当世才子第一人。

身为才子又是好客的城主，每日来攀附的权贵富豪搅得城府门庭若市，送进门的礼物也是一马车一牛车的来，而这一切自然是有专人来打理。

李总管便是负责打理这一切的能手，城主素来交游广阔，目前又刚逢大婚，整个府邸日日都像是在过年似的，人潮川流不息。他的职责便是在前堂过滤这些，将重要的礼物、讯息或是访客带到城主面前。

李总管例行在外头管束收受礼物与拜帖，今日最重要的便是临城城主将带一副曲谱来与城主大人试乐，城主让总管一接待到临城城主便要迅速回报。

城主大人行事作风堪称潇洒而不羁，但对于乐理之流的相关却格外慎重行事，让李总管跟著也整日紧张兮兮，伸长了脖子企盼临城城主大人赶紧出现。

周府府前台阶因著午后的一阵大雨刚稍停，上头还积了几处些许小水滩，李总管吩咐著小厮们赶紧清扫积水，以候贵客。

将近申时末刻，临城城主一行车骥终于在府前下马，随行人员浩浩荡荡地竟比在外迎接的卫城人等还多，李总管著人赶紧去木华居通报城主后，便忙里忙外安置著贵客一行人。

临城城主在李总管的眼里是位长相偏阴柔的贵公子，跟城主大人常相走动的人物较为不同，但唯一与城主兴趣相投的是临城城主相当喜爱收集乐谱，特別是已失传的曲目，听说江湖上盗墓派只要一盗得没见过的乐理卷轴便会往临城送去，所得酬金丰厚无比，如此下来盗墓派更加孜孜不倦地盗、并前仆后继地给送去临城献给临城城主周世伦。

虽然喜欢收集，但其实本身并不通晓乐曲，而失传的乐谱总是难以让一般乐人看得懂，因此只要是临城城主新得乐谱，便会赶紧亲自送到卫城请周杰一同共享，其实也是因周杰乐理天下第一，也只能是周杰才能将失传乐谱弹奏重现于世上。

此回周世伦重金得手的是『紫云回』。据说是大唐皇帝唐玄宗，曾多次梦游月宫听到神仙亲自为他作曲，回来后用玉箫记忆起听到的音律，将之流传下来便成了千古名曲。

看来这次盗墓派盗得的可是帝王之陵啊！胆子真是越盗越大，都不怕掉脑袋了！

单看曲目三字，又是从帝王陵盗得，临城城主拿着卷轴就手抖到不行，立马差人通知卫城城主，府内的乐人试了几回皆奏不出此曲之意境，隔日他便整装带着一行车队出发了，也不管卫城城主尚未回讯。

兼程赶路七日，一下马车果然是李总管在府外候着领临城城主进府内，其余人等在外头卸下一车行装，大厅内主人已玉树临风立其中，视线错开身后的主人椅上似有位风姿绝代的夫人坐于其上，临城城主眼里藏不住美人身影，多飘了几眼，一边上前去向许久未见的卫城城主抱拳问候。

「周兄，愚弟今日可给您带来好东西呢。」

临城城主亦姓周，名世伦，以年龄算两人同年差不了几月，但彼此互相尊称为兄，自谦自身为愚弟，是两位城主之间的特殊称呼。

「收到快马加鞭的信函愚弟便痴痴盼著呢，兄可有带在身上？」周杰催促著。

「自然带着。」周世伦等不急手下将卷轴呈上，自己先忙翻了翻包裹，将一块裹著华布的细长物品抽了出来，仔仔细细打开。

「周兄，请看。」他献宝似的两手奉上。

周杰眯著眼睛细细端详卷轴里记载的乐谱，逐字看下去仿佛脑海中便有旋律成型，不知不觉手指也跟著曲谱在空中拨弄了起来。

周杰看谱的神情最是迷人，江子桦醉心看了一会，见这曲谱似乎一时半刻看不完，遂开口请客人入座。

周世伦原本挨在周杰身边看着，虽然他看不懂，但也只能心焦地等待周杰将这一回合给看完。一听主人椅上的夫人开口相请，便耐下性子入座。

「晓春，给临城城主上茶。」

周杰看得着实入迷，嘴里不禁把脑海中的旋律给哼唱了出来，哼到不对处又自己摇摇头，再重新哼来一遍，一副痴迷的模样。

江子桦看见他这副形容，忍不住又是景仰又是钦佩，又被这大才子的姿态给弄得好笑，只好哭笑不得问：「要不要让晓秋把琴给扛出来？」

「嗯，也好。」周杰头也不抬舍不得将视线离开卷轴上的字，只顾点头应答。

江子桦向晓秋示意，让她去将城主大人的琴搬出来。

周世伦眯起细长的狐狸眼，对着女主人客套寒暄一番：「周兄好乐天下皆知，愚弟新得此曲便速速送来，搅扰夫人新婚，深感歉意。」

江子桦微笑着应对：「城主忒客气，三月前怎没来喝杯喜酒呢？」

周世伦一副可惜的模样，叹道：「愚弟当时也正好大婚，抽不开身来卫城喝周兄这一杯喜酒啊～」

江子桦有些感到疑惑：「噢？竟这么巧？既是城主大婚，喜事一桩又怎一副可惜的模样？」

周世伦面色诚恳地说：「夫人的绝色容貌，未能亲见甚觉可惜。」

江子桦常年深居闺中隐於府第，少有人当面夸讚她的姿色，这个周世伦当面如此诚恳的夸讚她，她也没有一丝娇羞之样落落大方地回：「那么城主现在见得却又是谁？有何可惜？」

周世伦笑了起来：「夫人说得没错，周兄真是好福气娶得贤妻如此聪慧美丽。」

第二句也在赞美江子桦，倒令她有些无措了：「怎会？城主娶得嫂夫人一样是貌美聪慧啊.......」

周世伦微微悽然笑了一下：「娶妻为父母之言，这是双亲定下的婚事，愚弟无法做主。怎能跟周兄夫妻两情相悅同相比？」言下之意相当羨慕周杰与江子桦。

江子桦正想开口宽慰宽慰他几句，此时一曲琴声源源不绝於耳，如神仙乐曲缓缓流淌进心底，世俗忧愁何事听得此曲尽忘却了。

周杰端坐在琴前，专心弹奏『紫云回』，虽然初次弹奏却一音不差、毫无顿误，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一时厅内三人静谧无语，尚各自沉浸于适才的琴声里。

「真是首好曲。」周杰忍不住心神荡漾轻声讚道。

「周兄真是弹得一首好乐，宝剑赠英雄，好曲赠才子，此曲便赠周兄吧。」

周世伦此言一出真是惊得卫城城主夫妇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周杰知道帝王陵内的『紫云回』身价不凡，周世伦这回一定花了不少重金才能得此宝物，但对方却如此大方餽赠，实在是让两人无所适从。

「兄若爱听，此回多留几日住下，愚弟日日弹给兄听，莫要说将此曲相赠，愚弟愧不敢当。」再说，周杰过目不忘，但凡弹奏过的曲子便可将此曲默下，他其实也不需要曲谱留在身边，他好的只是音律而已。

像周世伦这样疯狂收集名曲的嗜好，与周杰素来的喜好也不相合拍，若论起收集的嗜好，周杰爱名琴更胜于名曲。

周世伦一听大喜过望：「得周兄此言，愚弟便不客气啰！」

「我们兄弟俩还分什么呢，千万別客气，当自己家住着便是。」

「周兄说得是。」周世伦扯扯唇，微微笑道：「兄弟俩的东西当然不分彼此，这『紫云回』便先放周兄这吧。」他的笑中带着它意，当下除他之外无人知晓其意。

「当然好，世伦兄饿了吗？移步内厅用晚膳如何？」

「好啊，对了，愚弟此回还顺道带了『凌波曲』，晚膳过后咱再来研究。」周世伦这么一言，害得卫城城主忍不住心神一荡，几乎就想掠过晚膳直接来研究『凌波曲』。

『紫云回』与『凌波曲』皆为大唐皇帝玄宗所做，数百年前这位皇帝也是名动当代的乐曲大家，所著曲目在传说中总带着神仙乐曲的色彩，『紫云回』如是，『凌波曲』亦然，传说是一位龙女在凌波池央求玄宗为她赐曲，玄宗从梦中醒来将此曲记下传世。当然传到今日也往往曲乐不全，不一而足。

想当然尔，临城城主既已将『紫云回』入手，『凌波曲』一定并也入手。

周杰笑着说：「这回摸金校尉一定所得甚丰，可以金盆洗手，下半辈子无忧无虑了。」

「哈，可能玩乐一阵花光了又会再去盗吧，」周世伦将手中折扇抵在下巴，俨然一副贵公子姿态。

「除了这两曲，这一年来周兄又抑著藏着哪首名曲啦？別一曲一首慢慢丟给愚弟，直接一口气都摊出来了呗。」

两人率先并著肩往内厅步去，一路谈论不休一副兄弟之情溢於言表的模样。

江子桦缓缓起身，领著四位小婢女跟著随行返入内厅伺候着两位大谈曲谱的城主用膳。

周世伦在卫城周府一住七日，两位城主日日谈论曲牌乐目，饮酒弹琴，宾主尽欢。江子桦见周杰如此心欢，虽有些介意夫妻俩独处时间变少，但也想着此非常态，临城城主总有离开卫城之日，心中因此宽慰许多，口头上也未曾计较过。

这日一早周世伦忽然嚷著要赶回临城不再多做打扰，周杰也不留他，只是来时的一台马车没有跟著回临城，反而留在卫城周府的车房内。

江子桦觉得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周兄怎将马车留在府里啊？」

周杰握握她的手，温柔地回答：「车里还有一些我没见过的曲子，周兄先放我这儿让我弹弹看看，等我尽兴后改日再行送回即可。」

「噢～还以为他真的把这当自己家了呢。」江子桦嘟哝著嘴，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周杰听出来她的话里话。「怎么？吃醋了啊？」周杰打趣地掐掐她的脸。

「哼，子桦怎么敢啊？」她年方十九，自然还是女儿家心性，只不过常端着城主家门风，得在外头故作端庄，其实她心里头还是急欲被人宠爱的女孩心性。

「明明就在吃醋。」周杰笑着拥她入怀，两人相携入府，终于又迎来了夫妻俩的时光。

用过午膳后周杰觉得困顿便在木华居揽著江子桦昏昏睡了过去。

有一段片刻如入梦般，周杰似乎被某个轻轻呼喊声给打断午睡。

「城主，李总管有要事禀告。」

周杰似醒未醒的淡淡嗯了一声。

她听着身边硬打了一句，然后，她便跌入更深一层的梦境。

江子桦睁眼醒来的时候已是白日将尽之时，黄昏渐弱的日偏影透过窗斜射进房内，屋里安安静静地。她平常不是嗜睡的人，居然睡了这么久著实有些奇怪，且虽然已醒脑袋里却还依旧晕沉沉的，有些分不出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起身落坐在桌前喝了一杯凉水后，晕沉感稍微褪去。她想起一道入睡的夫君，环视房内遍寻不著周杰的身影。

又坐了片刻，神思终于清醒过来，她起身站立却晃了晃身子，心里更觉得奇怪。

平时总在身边伺候的四位小奴婢也不见踪影，她一路扶著门啊框地，出寝居、下阶梯光是走了十几步便觉得冷汗涔涔，祇得靠在院里一棵粗干的榕树下稍作歇息。

察觉树另一头有人声，她非有意偷听，只是一时聚不起力气出声唤人，一位年轻姑娘的开口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甚是耳熟。

「李总管，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银两啊？」耳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