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

会心的电话响起，是娇娇的姑姑打来的，声音悲恸，“嫂子，妈走了……昨晚走的……是半夜走的……坐着走的……”会心的心哆嗦起来，在她眼里，娇娇的奶奶，自己的第一任婆婆，虽近七旬，除了有老哮喘病外，身体尚且硬朗，就在上周自己还与娇娇一起给老人过了六十八岁生日……此刻，她想起老人那天对自己说的话，会心，别再等那个姓曾的了，他要是心里装着你，就不会这样悄无声息，人呐，是群居动物，终归得有个伴儿，你今年都四十七了，得赶紧找个伴儿。婚姻失败过不要紧，重要的是有勇气去找，不是苦等啊，孩子。老人那天的精神很矍铄，只是老哮喘病的原因，说话时语速很慢，经常喘着粗气。然而，仅一周时间，就阴阳两隔，生命真是太短暂了，短暂到你不知道哪一瞬间我们就句号了！

会心跪在第一任婆婆的遗像前，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那个梳着黑色短发怀里抱着娇娇的婆婆，那个风雨不误接送娇娇的婆婆，那个鬓角染霜拎着保温饭盒到批发市场给自己送饺子的婆婆，那个每年都要强行给自己压岁钱的婆婆，那个在自己与娇娇爸爸离婚后，仍坚持叫自己儿媳妇，仍在逢年过节坚持给自己送美食满头白发的婆婆……会心终于按捺不住痛心的思念，她哇地大哭起来，“妈……妈呀……您就这么扔下我和娇娇，扔下我们不管了吗？妈……您忘了我和您的约定了吗？您说您还要带大娇娇的孩子，妈呀……您怎么就忘了呢？妈，您走得太急了，会心还没跟您说够话，还有那么多藏着掖着的心里话要跟您倾诉，妈……”会心的泪水打湿了黑衬衫的衣襟，她浑身失控般抽搐着。娇娇跪在奶奶的遗像前，一边磕头一边呜呜地痛哭着，她的手掌死命地拍打着地板，忽而坐在那里狠狠地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忽而趴在那里嚎啕大哭……娇娇的姑姑流着泪照顾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娇娇的爷爷静静地坐在旁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像极了风中摇曳的残烛。他缓缓地闭上眼睛，而后又疲倦地睁开，似乎他的一生就这样在这一闭一争中走过……他不停地向门外张望，自言自语着，建华，你个不孝的玩意，你咋还没回来呀！

杨建华终于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从上海赶到家，面对母亲的遗像，他噗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妈……我不孝啊！我对不起您啊！我回来晚了……”会心盯向这个男人，恍如隔世，已经有四年了她不曾见过他，她记起那还是在娇娇金榜题名的升学宴上他们有过简短的交谈，是关于娇娇生活成长的交谈，再无交集。她忆起年轻时的杨建华，身材挺拔健朗面容温和，说话谈吐间三分幽默七分儒雅，眼神里散发智慧之光。并且有严重的洁癖，即便是旧衣服穿在他身上也要干净整洁。光阴迅疾，此时的杨建华，睹之，让人悲从心生。稀疏花白的头发凌乱着，眼神涣散悲痛，凸起的眼袋显示着与他这个年龄极不相称的苍老，他垂着头泪水狼藉。

娇娇目露凶光，一步步逼近杨建华，杨建华不敢正视女儿的眼神，他依然不停地给母亲磕着头，只听娇娇说，“杨建华，你就是这样给我做的榜样！你就是这样孝顺我奶奶的！竟然在她临终前都没能看上你一眼，没说上一句话……自从我八岁起，你和我妈离婚，你去了上海，为了你那个所谓的生死恋，你！从那以后，每一年你回来过几次？你陪伴过我爷爷奶奶多少回？你自己跟我奶奶说！”娇娇的声音极其激动与凌厉，她继而用手指着杨建华，恨恨道，“杨建华，你孝顺！却远隔我爷爷奶奶千里去孝顺别人的爹妈。你慈爱！却在千里之外爱着别人的孩子，你情义无价，爱着别人却深深地伤害我妈。听着，杨建华，自此，我不会再叫你爸！”在娇娇心碎的怒骂声中，杨建华惭愧到无地自容，他依然跪在那里，却把跪的方向转向娇娇，他哭诉道，“孩子，我对不起你妈和你奶奶，呜呜……”“你对不起我妈不要紧，我妈重生了。现在，你用良心，用你的良心去跟我奶奶忏悔！”“孩子，爸错了！爸知道错了……”杨建华左右开弓扇向自己的脸。“滚，你给我滚远点，别在这里折我的寿！滚！”娇娇疯狂地推搡杨建华后，趴在奶奶的床上嚎哭着……杨建华跪在地上，鸡啄米般给母亲磕着头，此刻的他再也想不出以何种方式向逝去的母亲以及无意间伤害的亲人谢罪，他只不停地磕着，直到头皮渗出了血。

自古厚养薄葬，即便买上最昂贵的骨灰盒，挑了最好的墓地，你依然报答不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依然弥补不了你对他们生前的陪伴。此刻，杨建华怀抱一束茂盛的紫罗兰，伫立在母亲墓前，沉默着，他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萧瑟的秋风冰冷地吹过来，吹打在那个刻有母亲名字的墓碑上，墓碑隐隐哽咽起来。杨建华在墓碑前轻轻放下怀里的紫罗兰，洁白寂静的花儿，充满了朴素的悲。然后伸手抚摸墓碑上母亲的名字，妈，如果命运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一定不会选择与会心聚少离多的生活，不会选择与您聚少离多的生活，也许不做生意，生活不会富庶，但一样会充满快乐幸福，我，娇娇，会心陪伴在您身边，看着您幸福地老去。可是，妈，路已经走出这么远了，再怎么努力也回不了头，您告诉我，余下的路我该怎么走？妈……杨建华久久地停留在那里，千呼万唤着，依然找不到关于他人生的标准答案。

母亲的头七已过，父亲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叫来了会心，他召开了一次气氛凝重的家庭会议。他打开一蓝色的布包，拿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交给会心，并对会心说，“孩子，这不但是你妈想对你说的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然后他示意会心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做了公正的遗嘱，还有老人生前的亲笔信，见字如见人，会心的眼泪就簌簌而下，她双手捧着老人留下的信，如同捧着老人的心。老人的信如下，会心，妈的儿媳妇儿，妈知道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想留下一些话给你，以表达我们杨家对你的愧疚之情。孩子，妈感谢你，妈总是想究竟是我前辈子做了多大德，才遇上你这么个好儿媳，虽说你和建华离婚了，但你对我们的情一点没变，这些年多亏你了，我的哮喘病总犯，一直是你给我买药，带我去医院。逢年过节，你总是给我们买新衣服，可你自己穿的衣服永远是那几件旧的，可你是那么爱美的人哪！孩子，我们杨家亏欠你的太多太多了，如果有来生，妈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你。我呀，做了一辈子会计，竟替别人算计未来，可偏偏没算明白我们杨家的未来，想来心酸呐。会心，我和你爸一生只攒下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有一点钱，妈知道你的为人，把它留给娇娇，你暂且替她保管，记着，这些东西千万不能落在建华手里，那小子太混，不靠谱，爱他的人他不要，不爱他的人他去追，休妻毁地到老不济，这也是我们杨家的灾难。会心，妈的那些首饰留给你，权当是留作纪念吧。妈妈。

本以为自己历经世事沧桑，看淡世态炎凉，许多事已很少牵心动魄，很少感动欲绝，悲痛欲绝。可是今天，当会心聆听老人留下的这一段心声后，她哭得稀巴烂，不单纯是为了老人对自己的爱而感动，更多的是她从此失去了一份亲人的爱……她把老人留下的信紧密地贴在脸上，嚎哭着，仿佛这些年所有承受的委屈都在那一刻，在爱面前风轻云淡。

在挑选老人遗物时，会心把老人留下的首饰转赠给了娇娇的姑姑，自己则留下一张老人生前的照片，还有老人生前经常使用的裁衣尺。尺子虽不能丈量人心，却能记载岁月留下的温暖。杨建华静静地看着会心，内心翻江倒海起来，心里的感激话愧疚话似乎可以船载车装，却一句也挤不出，他流着泪水对会心说，“会心，你比钱值钱！”会心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僵在那里，她说不出是喜是悲，一句你比钱值钱一句带过，却不知能抵挡住多少委屈多少无奈，多少辛酸，多少艰辛，但最终她还是同意了杨建华的请求，他想请会心吃顿饭，一顿离婚后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饭局。

说到吃饭，并非吃饭，只不过是杨建华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场合想跟会心说几句良心话。终于选定位于经开区繁星路上新开业的爱来咖啡店，一个清净又不失奢华的地方。暗红的遮盖着绛紫色台布的咖啡桌旁，两人各自手里都握着一杯卡布奇诺，静静地对视着，空气中流淌着浓浓的咖啡香。杨建华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他温和着，“看看还喜欢啥？我们再点。”会心看着满桌子的甜点，轻声道，“够了，我们又不是相扑手。”一句简单的冷幽默，终于打开了杨建华的心门，他愧疚地看着会心，“会心，我以为……以为我这辈子没有勇气跟你……跟你承认错误，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向你承认错误，不然，我死都不瞑目。会心，对不起！我错了，当年是我错了……”咖啡的香气穿梭在岁月的缝隙里，一句当年是我错了，往事便又一次在心海里横冲直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