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后遗症(2/2)
张经将账目交上去,也许会引得嘉靖帝大怒,会罢斥严党的官员,会痛骂严嵩,会安抚张经,提拔李党的官员,但严嵩还会在首辅的位置上,牢牢坐着,屁股都不会挪一下。
所以这一局,李党大获全胜,严党大受打击,但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暗暗积蓄反击的力量,将来予以李党致命一击。
那这成了什么了,这不还是政治倾轧吗?
这是政治上的后遗症,经济上,兴盛昌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被肢解,被瓜分,被内廷和外廷肢解,被日升隆瓜分。晋党很快就越过长江以南,没有了淮商、海商的阻挡,他们的手伸地更加肆无忌惮。陈惇对江南商人没有什么好感,然而他对晋商更没有好感。因为如果说陆执章这样的江南商人的发家史不过是“掠之于民”,那晋商的发家史就几乎可谓是变卖国家利益了。
因为这帮晋商当初能膨胀,就是在边城走私盐铁,开始不过是开中取盐,后来为了攫取厚利,不顾国家的禁令,大肆走私粮食、盐铁,甚至走私火药火器——对象也从蒙古鞑靼变成了后金女真,让朝廷的封锁令变成一纸空文。更可恶的是,他们基本垄断了大明的军需供给,能想象和后金的对战中,火器打不着,火铳炸膛,然后棉服棉被都劣质过甚,无法御寒,一天之内竟使几十名士兵冻死吗?
说来说去,大家都不是啥好鸟,陈惇投笔而起,推开了窗子——但这又是现在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最可怕的后遗症是,嘉靖帝缺钱,当发现掠之于民遭到了百姓反抗,而商人财富集中又不能反抗的时候,他就会认为,商人的钱可解燃眉之急而不用担心商人能闹翻了天。
所以病态的地方就在,商人在百姓身上掠夺财富,而朝廷从商人身上掠夺。朝廷不给张经一点军费,只要他自己去筹措,张经要对老百姓征税,但老百姓的钱财来的缓慢,只能选择财富集中的大户商人。他征了税之后,大户肯定不干,于是要联手把他赶走。但若是新下来一个总督,也要为了军费而掠之于商,于是又开始重复老路,这不由得让人发问,钱都到哪儿去了呢?
要是从商人的角度看,资本主义萌芽好不容易积累一点,又遭到暴风骤雨的袭击。而江浙的工商业、纺织业,一应市场遭到了重创,又有谁去培养呢?
陈惇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紧握着最后一张王牌的荷官,他的一念决策就可以左右两方的命运——然而他对这张牌的归属,也没有做好打算。
一夜未睡的陈惇早早就出了门,冬日的苏州城旬月都在被阴云笼罩,街市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正在营业的包子铺,那店主还如同受惊了的老鼠一般,听到一点响动就不由自主想要收摊。
“店家,再来一笼包子。”陈惇道:“晚上街上搜捕盗贼,你是吓怕了吧?”
“可不是嘛,”这店主道:“不是说张总督的兵开过来,咱们苏州就太平了吗,杀了六七十个人还不够,为啥还要满城搜检犯人呢?”
“不是犯人,是盗贼。”陈惇道:“昨晚上有人偷了张总督的东西,还纵火烧了府衙。”
这店家啧啧两声,也不知道心里又在腹诽什么,一出门来却又和对面匆匆走来的人撞在了一起,两人都哎呦了一声。
“徐五爷,”这店家道:“好些日子没见了,怎么,德隆酒楼这几日便能开张了吧?”
“开张?”徐五牙缝里飞出几个字来:“关门了,不仅关门……老板要卖了酒楼,回扬州老家去,说扬州比咱们这地方好千倍万倍,最起码、不担心太监收税,也不担心被人抢劫!”
陈惇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就见徐五坐在他对面,一泡鼻涕一泡眼泪地回忆当日暴乱的时候,“当天下午乱起来,我还凑热闹往街上去看呢,就见那群天杀的,一窝蜂冲到店里搬东西,伙计阻拦,被打成重伤,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我往那柴房里一躲,才算捡了一条命。我怎么跟老板交代?他还嘱咐我要看好店呢。”
“……凭你的手艺,”店家也陪着他鞠了一把同情泪:“总也有大酒楼肯要你吧?”
“蒸个面点的手艺!”徐五啐了一声:“您看看这一条街上,十个酒楼七个关了,乱起来的时候哪个不被砸地一塌糊涂?老板跑路才是对的,他们典卖了酒楼,到哪儿不能再开,在苏州开什么开!”
“也不至于吧,”陈惇忍不住插话道:“现在市面不是恢复了稳定了吗?治安也有序了,还怕什么?”
“怕什么,什么都怕!”徐五道:“鬼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又来一群死太监,那还做什么生意!我们老板都说了,折腾了三十年,酒楼开得蒸蒸日上一派兴旺又如何,一夕之间不是都没啦!还不如留着钱买房置地,这个最踏实,最实在,最骗不了人!”
“可不是嘛,”店家也在一旁帮腔道:“我听说好多织商大户,也都不做纺织了,都要变卖织机,买房置地呢。听说朝廷要问罪他们,现在才知道回去当个衣食无忧的田舍翁是多好的事儿了,当初挣了钱全都投到纺织厂里去,现在不就抓了瞎?”
“像这样的折腾,谁禁得起!”徐五郁卒地捶胸道。
陈惇听不下去了,他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心道这一场事变刺激了许多人,暴露了许多问题。比如在中国古代无论哪朝哪代,几乎都是没有物权法的。财产所有权说变就变,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人们自然会把资金转变成固定财产。没有物权自由,没有资金自由,市场发展也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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