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雨中 怎容初生牛犊(1/2)
( ) 船队,帅船。
大明永乐七年,也就是公元一四零九年秋,正使太监郑和率领二万七千余人,共计四十八艘海舶三赴西洋。船队一路开波辟浪,浩浩荡荡。而船队队形更是浩大,变换莫测。远远望去,如“贵”字一般。
史有记载:每日行船,以四帅字号船为中军帐;以宝船三十二只为中军营,环绕帐外;以坐船三百号,分前后左右四营环绕中军营外。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前哨,出前营之前,以马船一百号实其后,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左哨,列于左,人字一撇撇开去,如鸟舒左翼;以粮船六十号,从前哨尾起,斜曳开列到左哨头止;又以马船一百号副于中;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右哨,列于右,人字一捺捺开去,如鸟舒右翼。以粮船六十号从前哨尾起,斜曳开到右哨头止;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于中;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后哨,留后分二队,如燕尾形;马船一百号当其当;以粮船六十号从左哨头起,斜曳收到后哨头止,如人有左肋;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于中,以粮船六十号从右哨头起,斜曳收到后哨头止,如人有右肋;又以马船一百而是号实于中。
如此队形,无论是从调度上,还是迎敌上,都能迅速展开,端的是灵活无比。
秦航此刻分配在帅船的底舱,船底为多层板,底龙骨更是纵向通体,各方人员齐聚。舵工,班碇手,水手,明梢,阴阳官,铁锚手,搭材手,木匠等各司其职,忙着个不亦乐乎。
秦航职司水手,除了本职之内的升降风帆,摇橹划桨和日常清洁保养工作外,水手在关键时刻还得下海救人,排除险情以及应付一系列的突发情况。总算是前次在帅船上露了一手,故而费管事没让秦航去干那些清洁保养工作,否则每日重复着用粗布擦拭那些个笨重的铁锚,来回一遍遍地还不把人憋死?
秦航此刻在熟悉了摇橹划桨,转舵操舟一系列基础工作后,常与底舱中的老水手们交流心得,分享经验。如此日复一日下来,倒也积累了不少。
一日,秦航正在底舱摇橹,忽听得大家齐声问好,转头一看,是火工(相当于现在的船长)费信管事下得舱来,忙问候一句:“费管事好。”
费信点了点头,道:“别看我,专心做事。”秦航应了一声,便继续摇橹。
费管事目光直盯着秦航的手上动作,见他有条不紊,举手投足间专业十足,嘴上露出了笑容,便开口道:“小震子,你替他摇会儿,秦航你跟我来。”
旁边一个蓝衣少年接过秦航手中的船橹,秦航走了过去。
费信问道:“这几日船舱生活,可过得惯?”
秦航点头,道:“嗯,刚下来时觉得处处新鲜,现今已习惯得大差不差了。”
费信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习惯就好,水手的系列分工有问题么?这些活儿,做得怎样?”
秦航抬了抬头,神情中露出满满自信,朗声道:“早就熟透了,来来去去就这么些活,太枯燥了些。费管事,能安排些有挑战性的活么?”
费信一听,登时拉下脸来,怒道:“你小子真是大言不惭!莫要以为有些身手就目中无活!就你现在这点道行,拉不出打不响,何谈挑战?”
秦航见费管事脸色突变,倒是始料未及,忙道:“并非小子大言不惭,只是每日间重复同样些活,即便傻子亦能游刃有余,管事言道小子拉不出打不响,也太瞧不起人了!”言下倒有些忿忿不平。
费信怒容未减,喝道:“你倒还有些不服气了?我且问你,就如你适才摇的这橹,若是断了,该当如何?”
秦航倒没料到费管事会有此问,却还是撇了撇嘴,答道:“船橹是搭材手精心所造,每日保养又不间断,怎能了断?”
费信又道:“搭材手所造之橹就断不得了?大海上瞬息突变,舱中随机发生急变非不可能,你真当大海航行如同集市买菜般买完就走如此简单么?若是指望着工匠所造之物坚不可摧,你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你看好了!”
说罢,脚步一动,就在这快如闪电间费信已身至那被唤作小震子的蓝衣少年前,一把夺过船橹,右手用劲一切,刹那间手起橹断!秦航惊呆了!以至于呆到脚步不曾移动分毫,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怔怔地看着费信,嘴巴大张,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旁边一个老水手迅速过来,抽出了那根被切断的船橹,随即又迅速从旁边木箱处抽出一根新橹,以肉眼难见之速插入原先的断橹之位!
小震子接过新橹,又继续地摇着......就在前天,秦航还老是纳闷为何旁边的木箱放置了那么多船橹,现今他明白了,原来竟是这个用途!诧异?惊呆?羞愧?敬服?还是不屑?恐怕任何字眼都不足以形容秦航此时的神情!他缓缓地地下了头,恨不得舱底能伸出一条缝让自己钻进去。
费信拍了拍手,看着秦航的神情一变再变,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此刻知道船橹会断吧。莫要以为你在舱底呆了几天,就可以看不起天下事。你是我带下来的,以后丢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脸了,你头脑此刻不是很清醒,我给你时间好好反省。”说罢看也不看秦航那涨的通红的脸,踏步走出船舱。
舱中的同行们好似浑没将适才那一幕看在眼里,该摇橹的摇橹,该掌舵的依然聚精会神地掌着舵......可能这种状况,他们不知见过多少了吧。
秦航,慢慢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是那么的沉重,他伸出双手,重新捡起那断了的橹,看着那断为两截的橹,良久,说不出一句话,只依稀记得那句“以后丢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脸”,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同刀割一般,割在自己的身上,割在自己的心里......
船队,粮船六十号。
粮船,顾名思义,是船队的给养中心。这艘编号为六十号的粮船,是给养船里最大的一艘了,长约八十尺,宽三十四尺。船上各类主食都有,大米,面粉,小米等尽堆于船舱,包括淡水。
自从分配上船以来,郭承昂意见一直就很大,铁友秦航分在帅船,邓孝明分在了坐船,上官琦和赵盛郅他们分在了战船。秦航自不用说,如今是块香饽饽,邓孝明在坐船上听说也轻松混的风生水起,战船就更甭提,那好歹也是作战单位,唯独自己被分在了粮船上。虽说粮船是船队根本所在,是最需要保护的地方。因为没有粮食,船队就意味着要挨饿,故而在粮船上的人都说自己是处于船队的心脏位置。
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船上人少粮多,连交流的人都没几个,更别说遇上上司了。哪个上司有空没空往粮船上跑?
好在郭承昂在私塾里混过几年,认识几个字,没被分在底舱做水手之类的活,反而被管事每天派去记账,查数。每日里便是统计今日消耗多少多少粮食,多少多少水,明日里哪艘船又超支了等等之类。自己以前在私塾的时候记账都没这么用功过,如今算盘倒是打得蹭蹭响,恐怕家中那位做小本生意的老父亲都赶不上自己了吧!
嘿嘿!郭承昂心里正恨一阵美一阵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又传过来了。“承昂,晚上干完活别急着回去,等下有事。”
郭承昂撇嘴道:“彪子哥,就你能折腾,晚上还能有什么事,别耽误我睡觉!”
那叫彪子的汉子道:“叫你别回去就别回去,肯定是有好事了,你先忙完,等下我来找你。”说完关上房门便不知跑哪去了。
郭承昂坐在椅上,又随手在那簿子上记了一笔,边记便自语道:“三百号坐船最近怎么老是超标?真是一船饭桶,净知道吃,唉......”
傍晚时分。
郭承昂放下手中的毛笔,收拾好账簿,正要回寝房,忽然想到日间彪子有约,便没急着走,走到舱门外等候。
“这个死小子,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要干嘛,晚上还能有屁事。”郭承昂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却没有打算要回去的意思。
这个彪子在第二次航海的时候便在船队中了,职司是库存看守。按常理讲是老兵,平日里爱开玩笑,贪玩贪吃,是郭承昂在这粮船上掰开五指头都能数得清的为数不多的‘损友’之一,郭尊称其为‘彪子哥’。
约莫盏茶功夫过后,彪子出现在舱外,他四处张望着,生怕被人发现般,见到郭承昂后,直接拉着他就走。
“哎,彪子哥,你拉我去哪啊?”郭承昂边走边急问道。
彪子道:“当然是去库存房了。”
郭承昂道:“去那干嘛?”
彪子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嘴前,嘘道:“你小声点,被人听到了就麻烦了。”说罢又特意望了望四周,在确定没被人看到的情况下快速的往库存房走去,一路上蹑手蹑脚,倒有点像夜行者一般。
郭承昂不解道:“去干嘛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搞的跟去逛窑子一样。”
彪子道:“你想的倒美,我还想去逛呢,可船上有这配套设施么?咱们是去拿点东西。”
郭承昂奇道:“拿东西?拿什么东西,那里面还有什么宝贝东西?”
彪子压低声音道:“我白日听管事说帅船那边今日钦点了一盘扬州杏仁酥点心,明日要送过去,咱们今晚先尝尝鲜,白日里我已踩过点,库房的钥匙我已带好,也就是你小子运气,跟着我今晚有口福了,这事我还没找第二个人,如何?彪子哥够义气吧。”
郭承昂惊得张大了嘴巴,急道:“什么拿东西?你这叫偷,被管事知晓,不死亦得褪层皮,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呢,原来是鸡鸣狗盗之事,我断然不去!”说罢已停下了脚步,脸上怒容难耐。
彪子道:“你小点声行不行,什么叫偷?咱好歹也上过私塾,读书人的事,能叫偷么?再说帅船那边只要一盘,库存里多呢,咱们尝一点又不打紧,你听说过扬州杏仁酥么?那滋味,那酥爽,真的是让人欲罢不已。这简直就是白给我们吃的。我今日若是不能一尝芳香,天理都不容!算哥哥求你了,下次来山珍海味咱也不过问了,行么?”
郭承昂道:“你就知道吃!你可知道私吞公物是要打军棍的,万一被发现,咱们就完了!”
彪子道:“哥哥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何时出过差错?你放心,跟着哥哥,保你没事。再说来都来了,空手回去亦说不过去。咱们哥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要你不说,咱就没事。走走走,再晚待巡逻卫士换完岗就来不及了。”说罢,硬拉着郭承昂往库存房门跑去。
郭承昂此时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过去,也罢,大不了打一顿板子,也就那么回事。看来自己上了这贼船,怕是下不来了。
彪子小心翼翼地从腰带里摸出了钥匙,轻轻插入锁中,钥匙已用布包好,防止相互碰撞时发出声响,只见他轻轻一拧,推开房门,拉着郭承昂便走了进去,然后又轻轻把门带上,甚至连锁头都弄成和刚进来时一样。看着彪子那轻车熟路的套式,郭承昂心想他还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
彪子迅速走上前去,在一个朱色檀木盒子前面脚步便再也不动分毫,这檀木盒子做工如此精巧,此刻虽是夜晚,但仍是油亮!可想而知里面装的亦绝非凡品!他打开木盒,望着盒中各式点心,脸上露出了难以掩盖的兴奋表情,一把抓过一些,直接塞入嘴中,“香,真香!承昂,快来尝尝,简直是人间美味啊。”
郭承昂看着他那欲仙欲死的表情,已忍不住走上前去,右手抓了两个酥饼,便大吃了起来。他们此刻真的是浑身忘了天下事。也许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么一个夜晚,在别人尽皆入睡之际,会有这么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子在粮船的库存房中,偷吃着‘贡品’。
郭承昂始初还不肯来,此刻在这顿‘饕餮’大餐面前,之前的豪情壮言都不知道抛到哪座岛屿去了。
彪子边吃边兴奋道:“味道如何?是否感觉不虚此行?就算此刻挨棍子,我也是心甘情愿了。”
郭承昂亦附和道:“嗯,好吃,美极了!没白来,就算打板子我也认了。想不到扬州杏仁酥如此美味,回去我一定要多去尝尝。”边吃边抹了抹嘴巴。
正当郭承昂要把这盒中之物全部填入腹中之时,彪子拦住了他,道:“你还真想死啊,你全吃光了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东西被偷吃过了么?只要顺势一查就能查到是接触过钥匙的人捣的鬼。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你懂不懂?赶紧把这动乱了的点心摆放整齐,不要让人看出有被移动过的迹象,明白么?”
郭承昂点头称是,道:“哦,对,还是你想的周到,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能想的那么周全呢?你上辈子是时迁投胎过来的吧?”
彪子道:“那自然要想周全些,若不细心,早失手了。实不相瞒兄弟,哥哥以前在应天府干得就是这营生。只是后来随船队出海,没时间。今晚也算是重操了一回旧业吧。嘿嘿,吃饱喝足了咱就撤。快点儿。”
郭承昂把余下的收拾整齐后,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那檀木盒子,喉咙管子里恨不得再伸出一双手把它‘消灭’。
彪子却在一旁催道:“别不舍得了,赶紧走吧。”
郭承昂对着檀木盒子挥了挥手,小声念道:“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了挥手,没带走一块酥饼。”说罢与彪子轻声拉开了房门,锁好门锁。片刻功夫,两人已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
费信拿着一张告示,贴在了底舱的木墙上。并召集了舱中各人员,指着那告示对大家伙道:“诸位兄弟,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船亦有船规。如木墙张贴所示,这就是你们在船上今后的规矩,谁要是犯了规矩,本管事丑话说在前头,一律严惩!举报有功,包庇必罚!都过来好好看看,时刻要将这其中干系牢记心头,大伙儿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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