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间(1/2)
此时大河疏浚工程大体完工,洪水总算泻去。山东官员焦头烂额,一方面安置处理流民,一方面又要准备建堤筑坝之事,而这些烦心事亦要朝廷拨下款项,征发徭役才能继续进行。还好灾民返乡后还在春耕时节,不少作物播种期还没过,要不然这山东地区这一年怕是都只能吃朝廷赈粮过活了。
此次洪灾,破坏力之强,波及范围之广实是当今皇帝继位以来的所未见的。整个山东地区,淹死饿死之人少说也有百万之众,尤其是朝廷在洪灾发生后直接派兵把住通往京畿富庶地带的关隘,使流民难越雷池一步。如此一来,京畿繁华未受冲击,仍是一片升平气象。只是又不知多少难民死在了那些关隘之前。
朝廷在此次灾变中的作为实在难教人称心,也许是灾情不能上达天听,也许是低估了灾情的严重程度,总之皇帝只是降了道旨意让那已经下野且年迈的前首辅担任钦差,来慰问灾区民众。那姗姗来迟的赈灾粮食是老首辅一道又一道奏折催来的,赈灾的银两,采办的物品,也都是老首辅亲自向民间筹来的。大河的疏浚工作也是在朝廷的一次次推诿拖延中被延误了,这才无形中扩大了灾难的影响。
所以说此次灾变之所以如此猛烈,一是天灾之威,二是人祸之烈。
稍有良知的臣工在洪水退去后上疏直言:尧应君位,西有白鹿降世;舜加帝冕,东有青龙游于碧波;桀纣临世,凶光毕见,幽厉在位,天降雷霆。故圣君临朝天降祥瑞以示大治,君若不君,天必有兆,若非大旱,即是大涝。今京畿座下,潜龙(附注)挣扎,大河决堤,已有大灾降于天下。唯陛下诚心罪己,躬省于万民,上天感应,方能永昌。
此折子的署名却不是一个人,是一堆人,想来法不责众,即使触怒龙颜,皇帝也应该不敢与这浩荡民心,拳拳民心对着干。皇帝看后震怒,这些人在折子里将自己比做桀纣,实在不可饶恕。所以皇帝秉持着一视同仁的原则——廷杖。
刑场也有趣,便是这太和殿前。将这些敢于触犯天威的大臣一个个剥光了衣服,再用棘杖一个个将屁股抽开花。
折子上又署名的大臣却一个个又臭又硬,板着脸,义正言辞,又是洋洋洒洒什么圣王之道,什么暴君临朝,一副就义轻生的死硬模样。
于是众臣在太和殿前,遭受了莫大的屈辱。精神上的屈辱倒是好说,反正大家都同朝为官,脸皮功夫都修炼了大半辈子了,也都无所谓了。可这肉体上的折磨,直直杖死了一个二品大员,杖瘫了两名年愈古稀的老臣,其余大臣也都落得一个重伤的下场。
大臣毫不退步,皇帝也懒得理这些石头,把头一埋,索性朝也不上了,给被杖伤的大臣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而罪己诏自然也没有下。
让山东百姓暂时忘记了伤痛的是一件事,虽然这件事与他们并无干系,但淳朴的齐鲁百姓却很高兴——那个心地善良,如同菩萨一样的郡主姑娘要招亲哩。
善扬郡主本是老首辅之女,跟随成为钦差的老首辅来了山东,便每日不辞辛劳,分发粥米。分发衣物,那些春寒料峭的日子里,郡主脸上的和煦笑容和亲切态度让这个饱受灾难的地方的百姓感受到了春暖之意。
灾祸结束后,仿佛是为了辞旧迎新,郡主便在首辅的示意下决定在山东地区举行书剑茶会招亲。而盼望着郡主姑娘嫁个真正的人中龙凤的山东百姓,自发地将这个消息四处传扬,一下子不仅山东,便是淮南,京城,关中,都知道了善扬郡主招亲的消息。
苏寅一直行走在沂蒙山区,自从那个茶博士向他说了山东灾情后,他就上了路。即使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也希望自己能走在做什么的路上。在路上他看到了很多的尸体,然后他将死掉的人挖坑卖掉,活着的人他管不了了,如果有野兽侵犯死者的尸体,他也会将野兽杀掉,然后再将死者埋了。或许他觉得,比死掉更惨的事便是死无全尸了吧。每埋掉一个人,他都会记着数,他口中的数字越来越大,他的眼中悲伤之意也愈发浓重得化不开。
或许,只是一个数字便对应着一个死者太过沉重了,又或许,仅仅一个数字便描述了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事太轻描淡写了。
待到已经有活人追上了他,他还没走出多远。这些或许是认识他的,或许是不认识他的,只是看到他在掩埋死者,便都自觉帮助他一起掩埋。然后一座座小土包便立了起来,只是里面不是一个人,是一场梦,一个难忘的梦魇。
苏寅没有再往东,他又掉头,往西走去,到头来他什么也没有做,秘籍丢了,人埋了,自己在哪里呢?
往东走的人见了这衣衫染血,嘴唇起皮,面容憔悴的人,都很担心是不是大水还没有退去,询问苏寅时,苏寅道:“放心吧,没事了。”然后便又孤独地向西走去。回家吧,只是回家之后要怎么跟掌门师叔交待呢?
当他落魄地走到济南时,茫茫然之际,又来到了那家茶馆。那茶博士看见了这狼狈少侠,眉宇仍然干净,只不过深锁愁苦太让人揪心。他急忙奔出迎上苏寅,关切问道:“小客官?怎么成这样了?”但苏寅没有回答他的话,两眼一黑,便倒在了茶博士的怀里。
这茶博士也是这济南本地人,年轻时在这小茶馆端茶送水,跑堂迎客。依仗着勤快踏实,又能吃苦,膝下无子的茶馆掌柜的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老掌柜的仙去之后,这小跑堂也就成了掌柜的,只不过这些日子生意实在惨淡,这小老板才辞掉一众小二,又是掌柜又是小二,亲自伺候客人。也是因为最近生意太差,家里那口子经常抱怨自己没用,不知道今天不做生意还拖个客人回家会被那母老虎怎么骂了。
小老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推开了家里的小院门,向里面大声道:“我回来了。”
便又一个妇人惊诧的声音传来,“哟,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然后一阵细碎的脚步,便瞧见了系着围裙,戴着袖套,端着一簸箕陈豆的精明女人走了过来。
瞧见了小老板,还瞧见了小老板背后背了个浑身是血的人,手中的簸箕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豆子洒落一地,然后便是一声尖叫,“姓李的,你这是干嘛?干嘛背个死人回来?”
这一声尖叫引来了小屋里的玩耍的女儿,小女儿看到了爸爸背后的血人,吓得哇哇大哭,那妇女也是垂泪不止,劈头骂道:“姓李的,你还当这里是家吗?刚送走你那些穷亲戚,你倒好,又送来个瘟神。你个死没良心的,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幸福日子,你生意也不好好做,自己老婆孩子都过成什么样了,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王八蛋……”
耳听着这河东狮越说越不成体统,只怕引来邻居碎嘴,小老板不耐烦制止道:“行了行了……”
“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嫁了你这么个混蛋,爹爹呀……”妇女又是一个呼天抢地,大叫着去搂住哇哇直哭的女儿,“你不想过了就早说,给老娘一纸休书,老娘带着闺女走。”
小老板受不了这乱糟糟的场面,背上那人又分量不轻,便自己喘着气背着苏寅进了房间,脚下一个没留神,被小孩方才玩耍的沙包石子儿硌了一下,身形摇摇欲坠,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恼怒道:“哭个屁,还不快来帮忙。”
那妇人听到后爬起来拍拍围裙,哭声大泪水少,且片刻便恢复了正常,刚才定然是假哭。不过在来到了丈夫身边之后,还是抽抽搭搭地抽泣着,一边帮助丈夫将这血人放到炕上,一边问道:“这是什么人?”
小老板没好气道:“恩人。”
那妇人白了他一眼,去将还在地上哭的女儿拉起来,然后拿起簸箕,细细捡起了豆子。小老板使唤闺女,“丫头,去给爹爹倒碗水来。”
小丫头甚是乖巧,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满的一碗凉茶递到爹爹手里,又偷偷看了眼炕上的那人,一看又吓了一跳,赶紧缩回目光,逃离屋子跑去给娘亲捡豆子。小老板一饮而尽,大声给院里捡豆子的妇人说道:“上上个月我不是赚回两锭银子嘛,便是这公子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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