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渐生情愫(2/2)
远远地,整个码头上都萦绕着一股匆忙的氛围,可那艘去往洛阳的船只附近,却聚集着一群形色缓慢、神情警惕的人。他们在来往的人群里走来走去,目光流连着每一个人的脸,瞧的仔仔细细,暗含杀气。
文初再看其他的船只,亦是有不少这样的人,然而比起直接去往洛阳的客船那边,就显得稍微松散些了。
“是找你的人。”
“嗯,对方不确定我走水路还是陆路,两边必定都布下了人。”
“这些人不像之前的六个,”文初皱起眉来,正看到那些人一拥而上,推推搡搡将一个旅人面上的纱帽挤掉,发现不是目标后,又飞快地散了开来,“训练有素,本事强了不少,人也多。”
她有一种感觉,这一路来碰上的四波人,好像分别属于三个不同的阵营。
第一次客栈里的江湖人,出手刁钻狠辣;第二次太原郡治所的人,虽为正规军,却稍显松散;第三次,那日碰见的六个人,不过游勇散兵;而这一次,这些人极有组织纪律,且行事老辣,配合默契,更像是正牌队伍里出来的军兵。
正要将这分析给赵阙,就听他先一步笑道:“不过也不必担心,对方的注意力放在去往洛阳的船上,找的是以我为主的两个男人,且关注的大多是落单和结对的人。”
文初一挑眉。
二人对视一眼,转身入了街市。
先寻了个绸缎庄子,各自换了一身行头,待出来后,立时成为了一对小有家财的夫妇。
夫妇俩入住客栈,文初单独去奴市买了三个小奴,两个婢子一个小厮,又托了老板定下去往风陵渡的客舱。但凡水运较为发达的县城,总有各种各样的路子预定舱位,第二天,就得到了老板三日一趟的答复,剩下的,就是安心地等待了。
三日之后。
往来风陵渡的客船,在晌午时分抵达了文水。
一行五人站在码头上,前头小厮开道儿,后头跟着婢子,中间戴着纱帽的老爷步子轻缓,一路轻轻咳嗽着。一侧夫人给拍着背,温言软语道:“郎君慢些,可莫见了风,受了寒,你这病……可不能重上加重了……”
正围过来的几个人,眼中露出少许迟疑之色,只一犹豫,人群推搡着向前,他们已挤挤拥拥地上了船。
赵阙拉过背上轻拍的手,握在掌心,“多谢夫人。”
夫人一把抽回来,“客气客气,我先进舱了,老爷好走不送。”
砰!
舱房的门被无情甩上。
赵阙轻轻一笑,心情很好地进了隔壁。
只留下门口小厮婢子面面相觑——真是对古怪的新主子。
然而一路接连小半月的行程,他们渐渐也明白了这一对主子何止是古怪?夫妻两人分房睡就罢了,说起话来能呛死个人,你带着尖儿,我带着刺儿,却又时不时流露出几分暧昧的意思。
尤其是他们家老爷,总爱在言语上挑逗夫人,看着夫人一脸恨不能扒了他皮的模样,总是一脸愉悦。
自然这也让他们大饱了眼福,这般风采如玉的人,便是看着都赏心悦目。
可惜好景不长。
当客船抵达了终点,老爷便戴上了纱帽。
直到再一次上了风陵渡到洛阳的船,这纱帽也没再摘下来。
舱房的窗口内,文初兴致勃勃地趴着,看河流奔涌来去,鼓荡出雪白的浪。这是她之前半月所没看见的,前头那客船可没有窗子,往来洛阳的到底豪华的多,舱房的布置就如大户人家的客房,家具摆设,一应俱全。
连乘船的人也高了一等——不知是哪个客舱里传来飘渺的琴声,伴着河水流动,醉人心脾。
文初眯着眼,享受不已。
直到舱门被打开,后方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进来了?”她看着施施然走进了舱房的男人,对方长眉一挑,在小榻上坐下来,“你见哪对夫妻是分房睡的?”
“之前……”
“之前那船可不是到洛阳。”
这一趟去往洛阳,虽说是绕行了远路,可后面一段却是水路的必经之站,必定会有人伪装成旅人上船。若此时分开睡了,到时难免传出风声,引起怀疑。
文初应了一声,“老爷爬上貌美婢子的床,也是屡见不鲜。”
赵阙正在倒茶,闻言放下了茶壶,转头看着她,“你这是在想尽办法赶我出去?”一顿,又笑,“文初,你对别人素来不拘小节,为何到了我,却是区别对待?”
为何……
文初也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她从没想过,直到赵阙问出来,她却回答不了。
之前军营里一个大帐五十人,挤挤挨挨睡在一起;勾栏院里和楚兮同住一床,她也没在意过男女大防;可为何到了这个人,她却百般抗拒?文初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面无表情,“唔,你睡,我出去转转。”
天色渐晚。
空中明月高悬,远处重峦叠嶂,倒映在水面上一层层影影绰绰,琴声已歇,唯余高山处遥遥传来鸟鸣猿啼,空阔悦耳——这景色入了文初的眼,却入不了她的心。
脑海里尽是方才赵阙那个问题,她不愿意想,却阻不住那声音一遍遍回荡着。
长长叹出口气,转过身来,背倚着船舷,看起了甲板上热热闹闹的乘客。
这一只客船,足载了乘客上百数,不远处,一群公子哥围着几个少女大献殷勤。少女穿金戴银,满头珠翠,咯咯笑着好不快活。忽然其中一个冷哼了声,杏核大眼恨恨地瞪着甲板的阶梯处,笑脸一变,阴郁了下来。
那一圈儿人尽都循着望了去。
文初也不免好奇,正听见阶梯处传来的叮当之声。
人未到,声先至。
像是一串脚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十分好听。
继而传来的是一阵香气,虽馥郁,却不刺鼻,带着种别样的妖艳。
这香气一入鼻,文初眉目一闪,立即往人群后站了站,挡住了阶梯到这边的视线。就听身侧一道熟悉的声音,“认得?”
文初一扭头,“你怎么也出来了,嗯,这个女人,谁不认得?”
说着那女人已走了上来,柳叶眉,钩人眼,细长的眼波流转间,这从内而外都散发着风情,乃是京城最大的妓坊“七里香”的头牌,华眉。
南朝建朝不到百年,正处于一个极其矛盾的时期。正如女子,一方面,维持着前朝的地位,堪比牲畜,可换可卖;一方面,又摒弃了前朝的保守,抛头露面,颇多风流。就像少女公子们同坐一堂,欢声笑语,并非什么少见之事。
可如华眉一般,四月的天气,一件轻纱罩身,里头竟能隐约瞧见肚兜,就太过了些。
四下里一片抽气之声,有女子喃喃唾弃,也有男子吞咽口水。华眉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些声音,漫不经心地朝船舷走来,靠在了上面。夜风浮动,撩起她轻纱曼卷,勾走了这甲板上八成的男子之魂儿。
文初回头看一眼赵阙,却正对上他看来的目光,眸光清正,一如从前,没有半点儿被华眉吸引的意思。
不由打趣,“殿下这是阅女无数,已有抵抗了?”
他轻笑一声,“在下心有所属,自不会轻易被惑。”边说着心有所属,边盯着她目光不放。文初别开眼睛。听他慢悠悠道完后半句,“出家人当是心有佛祖……你莫想多了。”
这到底是谁想多了!
又或者是谁在故意引人遐想!
文初咬了咬牙,懒得搭理他,就听有人高声唤着,“阿瑛,你去哪儿?阿瑛?付瑛!”
原来是之前冷哼的杏眼少女,起身气哼哼地走了,这少女显然和华眉早有梁子,快步走了一段儿,实在气不过,又直冲冲地跑到船舷处,往华眉身上重重一撞,“过去一点,好狗不挡道。”
文初一挑眉,“华眉可不是省油的灯。”
果不其然,华眉二话没说,一把扯住了少女的头发,少女痛叫一声,尖叫着挣扎。其他那些少女尽都一惊,叫着“付瑛”跑了过来。两个女子拉扯来去,附近的人围着指指点点,几个少女上来帮手,那些公子也纷纷来劝。
文初知道华眉不会吃亏,她太了解这女人的性子,遂又往一侧横退了退,任那边乱作一团。赵阙自然也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就问,“你怎么识得她。”且似乎颇为熟悉。
“你可听过,华眉和我小哥之事?”
“不是谣传?”
文彦,文家第三子,华眉,青楼头牌,这两人都不是无名之辈,闹出的绯闻自是一时风雨,人尽皆知。他虽不会关注这些东西,手底下却有人留意着京城大大小小的动静。
文初眨眨眼,模糊道:“一半一半吧。”
说华眉和小哥打的火热,这绝对是谣传,真正和华眉打的火热的是她。小哥和她长相颇近,像了有五分,眉毛画粗,肤色变一变,这五分就能提到七八分了。是以她从前偷跑出府,时常打着小哥的旗号。真正跑到七里香去寻华眉的,也一直是她。
可为何说一半一半呢,却是小哥和华眉,的确两情相悦,只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已。且她的身份,即便魁,到底一介妓子,也不容两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文初没多解释,突遇故人,却是物是人非,心中不免有所起伏。
周遭一片吵嚷,她没了再呆下去的兴致,转身准备回舱。
却在这时,发髻发钗掉了满地丢脸不已的付瑛,一下子发了狠,哭着一脚踹向华眉的肚子,华眉闷哼一声,撞在船舷上,同时被拉扯着头发的付瑛被她猛地也向船舷一带。
文初听见华眉的声音,正转头,就见付瑛一个趔趄,发出了声惊恐的尖叫,从船舷上猛地翻了下去。翻下去的同时,无意识地拼命抓着。
脚下一沉,完全没有防备的文初,被惊慌失措的付瑛一把抓住了脚踝,毫无预兆拉扯了下去。
噗通!
河水瞬间没顶。
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两次落河,还都是无妄之灾,文初灌下一口河水的同时,心中郁卒那就别提了。
上面哗啦一下,人群全部涌到船舷,抻着脖子往下看,响起一阵阵尖叫。
“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快救人啊,找船员来!”
一根绳索被甩下来,“抓住。”
是赵阙的声音,文初浮在水面上,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不必下来,当下向着绳索游去。可碍不住另一个女人拖后腿儿——付瑛不会水,在河水中疯狂地扑腾着,文初就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一边上上下下在河里起伏,一边惊吓连连死死扯着文初。
“救我!救我!”
“我救你,你放手,别扑腾,我拉着你上去。”
可不论怎么说都没用,付瑛已经吓傻了,又哭又叫,不知道咽下去多少水,手却始终拉拽着她的脚。文初没办法,装作被她拉入水底的模样,整个人潜了下去,冰冷的水波阻挡了上面人的视线,她摸索到鼓着两腮拼命摇头的付瑛颈后,使劲儿一点,付瑛立刻晕了过去……
文初这才拖着她浮上来,一路游向绳索。
付瑛很轻,她完全可以扯着绳索借力蹬上去,可未免引起有心人注意,还是将绳索绑在了两人腰上,被上面的人一点一点吊了上去。
甲板上一片欢呼之声,文初装作脱力的样子,靠着赵阙的肩,昏迷的付瑛被那几个少女接过去,急慌慌往舱内跑。
文初没说这女人只是晕了没大碍,反正过一会儿自然会醒来,只对赵阙打了个眼色,口中道:“郎君,咱们回吧。”
赵阙顺着看向她身后,那里,华眉正一手抓着船舷,微微颤抖着,双眸紧紧地盯着她背影,想认又不敢确定的样子。赵阙嘴角一扬,将她湿漉漉黏在额头的发拂过,搂地更紧些,“可是冷?”
三个字十足的温柔。
文初一口牙酸倒一半儿,分明看见这男人眼里的促狭之色。她忍!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是,冷,郎君。”
赵阙笑的更温柔,“好,听你的,莫染了风寒。”
“两位留步。”
一个中年人快步跑来,看模样像是这客船的管事。
走到近前来,看清了赵阙虽戴着纱帽不见面容,一身气度却是不凡,再看文初的长相,颇为姣好的女子必定是贵人才能求娶的,不由将语气又敬了三分,“出了这种事儿,实在是在下的疏忽,两位若不嫌弃,让在下给换一个舱房,送点热水吧。”
“无妨,”赵阙淡淡道:“夜深了,换舱房就免了,热水送来吧。”
“是,是。”中年人连声道好,“来人……”一边吩咐着,一边引着他们向舱房走去。
这人像是之前已询问过了,这会儿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停在了门口。有下人提着热水倒入木桶,又送了一壶姜汤来。
中年人站在门外,暗自猜度着赵阙的身份,他也算殷勤,可对方除了客气外并无半点受宠若惊的神色,这么想着,不由更为热络,“两位慢洗,在下会让人候在外面,有什么吩咐只管唤就是,也算为尊夫人压压惊了。”
“多谢了。”
舱门被关上。
隐隐地,还真听见了外面有下人小声说着话。
文初坐在榻上,想着到底还是让华眉看见了,不由起身往镜子前走去。模糊的铜镜里映出她的脸,和从前的模样相差并不小,最明显的差别便是瘦了,颇有肉感的两颊凹陷了下去,鹅蛋脸也变成了巴掌小脸儿。五官虽未变,可十年之后的她,眼神沉沉,没了从前的飞扬,性子静淡,不再如从前活泼。
若不仔细对比五官,乍然一看,只会觉得有点像罢了。
可华眉毕竟太熟悉她了。
文初望向舱内的窗子,正正对着洛阳的方向,再行个七八日,她就能回到那个地方,眼下是得想个办法,把自己改变一下了。毕竟京师里熟悉她的人并不仅仅华眉一个,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给她提了个醒。
文初想着想着,哆嗦着打了个喷嚏。
赵阙之前没吵她,这会儿提醒道:“再不洗,水都冷了。”
她应了一声,一身衣裳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头发仍在嘀嗒着水。再不洗,真的要染上风寒了。
伸手解着领口的扣子,文初忽然看向赵阙,“你不出去?”
这舱房虽豪华,为了节省空间,却并不大,只有一间,正中是方才下人送来的木桶,许是认为夫妻两人,便送了个双人的木桶,非常之大。而外面,是守着待命的船上的下人,大半夜的,夫人沐浴,郎君却避了出去,这让外人瞧着实在有暴露的危险。
文初解着扣子的手停了。
她有些傻眼地看看浴桶,再看看赵阙。
就见他低低一笑,摘了纱帽,往床榻上一靠,那张倾城倾国的脸上,明明白白的意思——坐等观赏。
“夫人放心洗,我不会嫌弃你长的没我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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