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上下左右(下)(1/2)
五个秀才间的辩难本是相互印证,以求有所进益,这也是士子们在一起常做的一样事情。一个人闷头读书,难免会有缺失之处,这般相互发问,便能有查缺补漏的功效。然而当话题谈及孟子时,五个人就分成了两拨,直接对立起来。
这一起“嘴仗”发端于赵澍坪和吕成亮之间。
赵澍坪道:“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可见圣人对其是赞许的。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责其有及人之近利,无经国之远猷,这已偏离了孔夫子的本意。须知子产所做之事虽小,却是有惠于百姓的实事,岂可以施恩讨好视之?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让百姓信服?”
吕成亮道:“承泽此言差矣。孟子之语,是责子产本末倒置,而非恩惠示人。子产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二河之名),这只是末节。如果在河上修桥,那么百姓还会有渡河的难题吗?也就无须再用他自己的车驾了。”
赵澍坪道:“子明焉知济人于溱洧不是解人燃眉之急?难道对此视而不见,只去派人修桥,让百姓过上数月再渡河就是对的?你又怎知子产未成其徒杠(行人小桥)舆梁(行车大桥)?”
吕成亮道:“书中未载,承泽又怎知子产修了桥?”
赵澍坪道:“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中未载,难道就未做过么?”
吕成亮笑道:“承泽既然非孟子之说,又何以引孟子之语?”
赵澍坪也笑道:“可见孟子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
“子产惠人”出自《论语?宪问》,“惠而不知为政”出自《孟子?离娄下》,“尽信书不如无书”出自《孟子?尽心下》。
《论语章句》杨铮只学了一小半,不过《论语》的正文却已大略通读过一遍,脑子中还有些印象。《孟子章句》虽还未学到,但也并非全然不知,至少最著名的几个篇章、典故还是记得的。加上吕、赵二人又分说地比较清楚,因而杨铮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苏轼曾作过一篇《论语说》,对后世影响极大。朱熹为《论语》作集注,就有许多条目引征自《论语说》。苏轼本身又是文坛偶像,到此际虽已故去近五百年,但在文人当中仍有数不尽的粉丝,其“辩孟”的观点自然会有许多拥趸。
赵澍坪的辩孟之语,便大抵承袭自苏轼。
不过杨铮又听了片刻,随着两个秀才将话题铺陈开来,就知道他们的分歧并非是对经义的理解,而是源自处事的不同态度。
简单地说,赵澍坪认为孟子的言论太过“务虚”,虽然道理非常高大上,但对于具体事物而言,却没有多大实际用处。而吕成亮则认为,对于孟子的言论要认清根本、抓住核心,绝不能断章取义,曲解孟子的本意。
赵澍坪在衙门中历事,比较看重实际,执此态度并不奇怪。而吕成亮因曾游学于江南,受了泰州学派的影响,思想上比较“前卫”,有那么一点民权解放意识,力挺孟子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这二人倒没什么原则性冲突。赵澍坪并非否定孟子,只是认为凡事应从小处着手,更看重实用性,这与苏轼的观点也是一脉相承。苏轼任地方官时,做了许多实事,实际上他对于孟子的民本思想是非常推崇的。
吕成亮于“务实”方面虽不如赵澍坪,书却读得颇为扎实,加上在外游学期间,于“辩孟”方面长了许多见识,应对起来很是自如,赵澍坪不免渐渐落了下风。
李宗书、马世杰二人见状,便开始给赵澍坪帮腔。吕成亮一对三就有些吃亏了,幸有胡忻相助,这才扳回了局面。
杨铮在旁听着,不禁想起《论语?公冶长》中的一篇内容:“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孔子对子产的评价可谓极高,这君子之道,便是孔子所倡的为政之道。孟子说子产“惠而不知为政”,其论调与孔子相左,被人批驳自是难免。
说起来孟子可谓藐视权威的典范,与孔子的某些论调相左只是其一,其民贵君轻之说,当其时便让许多诸侯不喜。
本朝太祖更是深恨之,曾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乎!”《孟子》一书也因此遭到删减,内容少了许多。原本朱熹所作《四书章句》有二十六卷,至本朝通行的却只有一十九卷,便是因此之故。
那五人又论了一会,大概是酒喝得有些多,辩难就成了抬杠。
李宗书道:“我前阵子看了本书,上面有首诗是这样写的:‘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必纷纷说魏齐。’”
杨铮心道:“这诗听着好耳熟啊!”
吕成亮道:“这是宋人所作《道山清话》上的吧?不过笑谈而已,如何可以当真!”
李宗书笑道:“子明说是笑谈,难道这些不是孟子所论所为?”
吕成亮道:“齐人二妻,是讽人之伪势。常有人自称识得某官,狐假虎威,其实根本毫无瓜葛,此类行径诸位都不鲜见吧?攘鸡是借喻苛捐杂税,既知是错的,便当立即改正,不可借故拖延。这首诗不过断章取义,难道不是笑谈?”
胡忻道:“不错!周天子分封诸侯,彼时君臣之分又岂可与此时等同。若以此分,春秋诸多先贤,怕是大半都当不得了。”
马世杰道:“这书我也看了,上还有一首诗:‘完廪捐阶未可知,孟柯深信亦还痴。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慕之亦信其真否?”
胡忻笑道:“成绩兄此言大谬,孟子所痴者仁也,至于舜、象故事的真伪,又有何关系呢?若只问事而不求义,岂非买椟还珠,舍本逐末?”
杨铮听那几人争论,不禁笑了起来。
孟子作为儒家先贤,到了前朝蒙元时更是被尊为亚圣,然而却一直颇受争议。这固然是因为他的许多思想不利于皇权稳固,使统治者不喜。另外他所编的故事破绽太大,经不起推敲,缺少说服力也是原因之一。
借助某个故事或某个现象来说明一个道理,本是为了便于听者理解。但若举例不恰当,却会适得其反。逻辑性比较差大概是华夏古代文人的一个通病,很少有人能作出一篇逻辑严密的论述。
之所以会如此,大概是因为这些先贤们心中先存了一个道理,然后再编故事去论证,而不是通过事实去推导出道理,由果强索其因,不免本末倒置似是而非。
比孟子稍晚些的荀子,在其名篇《劝学》中写道:“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只为证明学习要专心,道理没有错,可蚓和蟹的习性与学习专心之间有一文钱的关系么?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当然,杨铮并不觉得自己就比孟子、荀子、苏轼这些人聪明。古人受限于所处的时代,其思想,学识有局限性,作出错误或不严谨的论述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能在千百年后仍享有盛名者,哪一个不是才智超群之辈。
只不过单看那些故事,确实很有些娱乐性。
五个秀才越说越热烈。这般抬杠是很难说服对方的,因而道理已经不大管用了,倒有些像是打群架,人多未必就能赢,可至少能壮声势。
吕成亮眼见己方人少吃亏,见杨铮在那含笑旁听,便道:“小友缘何笑而不语,不妨也说说。”
赵澍坪道:“小友笑而不语,自然是不认同你啊,这还用问么?”
吕成亮道:“焉知不是笑你之言,你怎地就敢下此定论。”
马世杰道:“小友制‘杨古井’造福乡里,这便是惠人之举啊!”
李宗书道:“正是,此及人之近利也,子明、慕之可是不以为然么?”
胡忻道:“非也,非也!小友若是帮人担水浇田,才是孟子所云‘济人溱洧’之近利,制‘杨古井’正是如同修桥一般,此节万万不可混淆。”
几人说了半天,话又回到了原处,且不问杨铮所想,各自为他作答,实让杨铮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禁想,倘若孔老夫子一直活着,看到朱熹所作的章句集注,多半也会有这种想法吧?
吕成亮道:“莫吵莫吵,让小友自己来说。”
如果是辩难,杨铮自是插不上什么话的。他虽有一肚子的道理,可首先要弄明白人家在说什么,而且还要按他们方式引经据典进行回击,那真是想怼都无从怼起。不过这会大家都谈得比较随意,随便说说掺和一下倒是无妨,也省得总让旁人代言。
另外秀才们能够接纳他,一是有吕成亮的逐步引见;二是有知州的关照,算是个“预科秀才”。但要想获得认同,真正融入这个圈子,做些自我展示,相互交流一番加深印象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稍一沉吟,说道:“小弟觉得,近利和远猷并不相悖。子产以乘舆济人,未始不能成其徒杠舆梁。着眼当前与考虑长远,本就可以并行之。书中虽未载子产修桥之事,但子产主郑国之政时,也做了许多对后世影响颇大之事,可见也是个有远虑之人,岂会想不到修了桥方可一劳永逸。”
赵澍坪笑道:“正是,小友之言深合吾意。”
杨铮笑了笑,又道:“不过孟子说子产‘惠而不知为政’,应是对其弟子所言。而且孟子并未说‘惠’就是错的,只是告诫不可止于乘舆济人,相较而言,成其徒杠舆梁更为重要,这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二者或有主次之分,却无关乎对错。”
胡忻道:“可不是么,承泽兄断章取义,实不足取。”
吕成亮打断道:“等一下,铮小友,你这是要做那墙头之草,两边倒吗?”
杨铮笑道:“岂敢,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就拿‘杨古井’来说吧,我之初衷是帮助家人,进而惠及同乡,这确是及人之近利,以小弟我的能耐,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过我和古掌柜已经将此物制法交与知州报知朝廷,若明年能在与我秦州相似之地推而广之,其功效当能抵得上修桥便民之利。可见二者并不矛盾。当然,无论近利还是远猷,都是于官绅而言,和小弟我可不沾边。”
将“杨古井”的制法献出,起初是因铁铺匠人外逃的应对之法,那时还有保密的必要。到这会已经快两个月了,朝廷早就收到了,自然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虽然这算是被动之举,并非杨铮说得那么高大上,不过也只是早行了一步而已。从一开始,他也没想将这东西捏在自己手里大肆牟利,因而略去缘由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
五个秀才一听,不由对杨铮多了点敬佩之意。寻常人敝帚尚且自珍,将好东西献出去,那可真没多少人能做到,要不然让士绅们退地怎么那么难呢。
马世杰与李宗书二人同杨铮并不熟,只是见吕成亮那三人对这个小童生以友视之,方未有轻视之心。不过之前五人论了半天,杨铮都是旁听不语,他们也就未太当回事。这时听了杨铮一席话,倒是颇有些自己的见解,这便有了探究考校之心。
马世杰道:“小友对‘性如阴阳,善如万物’作何解?”
“性如阴阳,善如万物。”这句话出自苏轼所作的《论语说》,后面还有一句是“万物无非阴阳者,而以万物为阴阳则不可。”这是针对孟子性善论而发,可算是苏轼辩孟的重中之重。
苏大学士的逻辑性比先贤孟子要强了许多,其实他的“辩孟”不是“非孟”,而是对孟子思想的一种完善和补充。
方才五个秀才已经在这个话题上谈了许多,杨铮听了半天,自也有他的想法。将事物一分为二,非阴既阳,这种别类之法向来是他所不赞同的。
他想了一下,说道:“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知(智)与下愚不移。’我觉得夫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三字经》开头几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其实孔子并未论人性之善恶,后面两句才是《论语》中的孔子观点。
李宗书抚掌道:“正是,正是!”
吕成亮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诸位莫非也不以为然?”
马世杰道:“孟子还说过:‘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子明当知人与非人之别。”
赵澍坪道:“然也,北虏、倭寇这等‘非人’之人也在其列乎?”
孟子所谓的“人皆有之”,其实也是有先决条件的,那就是必须是“人”。这其实是以善恶为标准,将人分为了“人”和“非人”两类。所以要是抠字眼的话,可以说孟子的阐述比较狡猾,也可以说自相矛盾。
五个秀才又在这个问题上争论起来,可已没有多少新鲜说辞了。
杨铮听了片刻,说道:“何为人?”
秀才们听了不禁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好生简单,可是却又不是太好回答。
杨铮道:“我们是人。”
吕成亮瞪眼睛道:“小友这话好生噎人。我们是人,这又何须你说?”
杨铮笑了笑,说道:“我们是人,倭寇是人,北虏也是人。天下万邦,如我们这样,会思考,会说话,会穿衣,会用工具的,都是人。”
吕成亮点头道:“这还有些道理。”其余几人也都点了点头。
杨铮道:“人可以群分之。士农工商是一种分法,陕西人四川人又是一种分法,成丁不成丁也是一种分法。同样的,也可分为汉人、倭人、蒙人等等。”
胡忻道:“小友之意,‘人’与‘非人’也是一种分法?”
杨铮道:“正是此意。”说着蘸了些醪糟在桌上画了两个相交的椭圆,中间相交部分面积占了绝大部分。心想,现今还没有文氏图的叫法吧,以后是不是得要叫杨氏图了?
画完之后说道:“好比天下所有的人,都处在这两个圈的范围之内。左边这一小块,便是‘人皆有之’的良善之人,右边这一小块,既是‘非人’。中间这一大块,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人。”
众秀才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图形,顿觉难以接受。在这个图示中,良善之人所占的比例也实在太少了,这显然不符合“性本善”的论调。而苏轼的“万物无非阴阳者”在这个图形中也得不到体现,中间“不阴不阳”的区域反倒是最大的。
吕成亮道:“小友这个图样,吕某实难苟同。”
赵澍坪道:“善恶之间水火不容,你这不善不恶又是什么道理?”
其余几人也纷纷表示,不赞同杨铮画的这个图样。
杨铮笑了笑,说道:“那就换一种分法。左边为‘上知’,右边为‘下愚’,中间这一大块便是介于智愚之间的普通人,几位兄台以为妥当否?”
李宗书点头道:“这倒说得通。”
杨铮道:“我大明子民多为良善,但相公们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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