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班戈的死,当然会造成巨大的冲击,而当屈竹的尸体也被同时发现的时候,那就更使这冲击的威力还要扩大十倍。
“两个人竟然死在一起啊!手里都抓着刀,看样子…是同归于尽呢!”
最先将消息带回的,仍然是似乎无所不知的花胜荣,绘声绘色的说着,他连将屈竹头颅完全砍裂的那一刀也形容的如亲眼所见一样。
“胡说八道,你又不在现场…这里又没有会花钱向你买消息的人,能不能让自己休一会息啊?!”
很希奇的,大声喝斥着花胜荣的竟然是杨继之,因为被云冲波抓到正在复制一块陶利,他现在的心情实在是不好到了极点。
“这个,老杨,你这样说就不厚道了…俗话说,曲不离手,拳不离口,再好的把式,也是要常常操练的…”
懒的听两个人在里面夹杂,云冲波跑出来,准备自己去打听一下消息,带上门一转身,却看到了法照,正怔怔的站在一片阴影中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大师?”
“唔?”
突然想到,做为释浮图的代表,法照该如何看待这里的变故?不管怎样,密宗名义上总还是雌伏于佛尊的羽翼之下。
突兀的发问,似乎有点莫明其妙,但与之相比,法照的回答则是更加搭不上边。
“屈竹一去,大乱将至呐…”
一时间并不明白法照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感慨,但当法照一句话没说完便默然离去时,云冲波也没法问到更多。
来到吉沃街头,云冲波首先是前往屈竹的官邸,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身份来给堂堂一名四品大员吊丧,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跑来这里,因为不是第一次来,已经认识了他的士兵很恭敬的将之延入,还请出了一名军官引路前往灵堂。
说是军官,也只是小小队正而已,嘴巴倒是快的很,不过十来步路,他已经告诉云冲波,屈竹在内地并无家眷,一切的事情,就完全由他的副手操持,因为事情太过仓卒,到现在,连屈竹的遗物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只是先临时清出一间正堂,充作灵堂。
“不过,徐大人现在不在这里,他去法宫了。”
“徐大人”就是屈竹的副手,姓徐名鲁,是一名年长的文官,稍有些急燥,和云冲波见过几次。因为担心他不够缜密,很多事情屈竹都是连他一起瞒着,而虽然知道这样也仍然安于本份和忠于本职,就是他最令云冲波佩服的地方。
这时候去法宫,云冲波倒也想得出为什么:死的不明不白,这个样子绝对不能向吏部直报--至少,也要有一个关于凶手的说法才行。
(不过,班戈已经死了啊…倒也奇怪,屈大人居然有本事和他同归于尽的。)
肚里自纳闷不定,云冲波已至灵前焚过了香,见不过是口薄皮棺材,不起眼的很,倒有点奇怪。
“没办法啊,这个地方运东西好麻烦的…”
密宗崇信魂归于天,身不入土,当然没有棺材店生存的空间,就这一口,还是不知怎么找出来的。
“招抚使死在任上,这可是第一次啊!”
神色非常愤愤,证明了屈竹的确驭下有方,那队正更表示说,如果不给个清楚的说法,这事情绝不会罢休。
“假如就拿那姓班的来搪塞我们,就算徐大人忍了,我们也不会忍的…当然,徐大人是一定不会忍的。”
看着他怒目攘臂,似乎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的样子,云冲波忍不住要提醒一句:总共才三百名的士兵,中间连四级以上的硬手都没有,面对上顿廓大堡的私兵,他们一定会很难看。
“嗯?他们难道还敢反抗?”
很吃惊的看着云冲波,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对方反抗的可能,这倒又让云冲波奇怪起来。
“我们是只有三百人,可我们代表的是皇上,皇上啊。”
自信满满,那队正表示说,如果真象云冲波说的那样,自己这三百人肯定会全灭,但跟着,很快,整个雪域也将一起陪葬。
“攻击我们,就是在挑战皇上,皇上如果发怒了…一个雪域算得了什么?”
似乎应该相信这一点,因为云冲波曾亲眼见识过大夏军队的力量,从完颜家的黑水军到公孙家大军,固然他们一次次的充当了失败者,但以战斗力而言,却仍然绝对不是雪域所能抵抗。
(不过,屈大人可不是这样想的。)
对屈竹的心智评价甚高,云冲波觉得,他既然认定当前帝京不会下定决心发军雪域,一定有他的道理。这样想来,他又对这些士兵的盲目信心有些担忧。
(咦,但是…)
突然想到,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因为屈竹的思维,本来就应该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和捕捉。而绝大多数的雪域之民,则应该只有着和这些士兵一些的认识。
(那就没问题啦,大家都相信皇帝那边一定会动…那还有谁敢乱动啊)
一下想通了这一点,云冲波甚感高兴,一时间,却又有些钦服于皇帝的无尚权威。
(这里已经是化外了啊…但光凭“皇帝”这两个字,就能…)
光凭“皇帝”这两个字,就能让明明是最弱小的三百士兵勇气十足,能够让雪域之民俯首贴耳,一想到这里,云冲波突然觉得不很舒服,但到底不舒服在那里,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所以我就告诉他们说,别拿班戈出来搪塞!屈大人是代表皇上在这里的,这样没了,就是对皇上的不敬!…”
打雷一样的吼叫,人没进门便已传进来,正是徐鲁已经交涉回来。
虽然只听到一点片断,也能想象出交涉进行的怎样,突然感到很无力,云冲波找了个借口,匆匆告辞。
(班戈这家伙,真是得,死就死了吧,还添麻烦…不过,他为什么非要杀屈大人呢?)
回到住所,发现花胜荣和杨继之两个都不在,再出门看看,法照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直等到近午时,花杨两人才一起回来,却是跑到班戈那里吊丧去了。
“哦,贤侄,那房子真是好大啊…”
班戈的住所,较屈竹官邸大出无虑十倍,但据两人所见,却很少有吊问的客人,不过这也不算奇怪,毕竟,先后两任法王都已明显对他不满,更又惹下了”擅杀朝廷命官“这样的麻烦。
“所以啊,看到我们去的时候,那个管家都快感动的哭出来了…”
花胜荣的说法明显有些夸张,不过稍后,法照也带回了类似的消息,感叹说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尸骨未寒啊,内斗已开始了…”
所谓顿廓大堡,是类似商人行会一样的组织,八年前,班戈依靠过人的手腕和雄厚的资金成为大堡的领袖,但内部,觊觎这位置巨大利益的人却绝非一个两个,当中,更有着班戈家族内部的成员。
“这种情况下,班戈一脉失势已定,大堡内部的不同势力就在他的灵前,裸的进行着威逼和协商。”
按法照听回来的消息,似乎他们是在逼迫那忠心的老管家将一些代表甚多利益的东西交出,但管家坚持不予。他的理由也很简单,第一,顿廓大堡那部分的东西,在新领袖出现前谁也没资格接走,第二,班戈家族的东西,该由他的妻、子做主,更不能移给什么族内兄弟。
“忠心可嘉…不过,我想他坚持不了太久。”
屈竹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有个说法,而要让徐鲁等人满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班戈的势力完全摧毁,法照更认为,这恐怕已成为顿廓大堡内部的共识,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到在灵前便告胡来。
“而现在,唯一令他们还有些犹豫的,应该就是法王的态度…不管怎么说,班戈在事实上有‘迎立之功’,法王到底会怎么考虑,是任何人都不能不在乎的。”
“法王对班戈没有任何好感,更决不会有什么领情之心,之前一直没有表态则因为兹事体大,而他又刚刚回到雪域,需要尽可能多了解清楚一些…这一点,请大家放心。”
合着掌,宝寂缓缓步入,更带来一个消息,就在刚才,法王已做出决定,派人将用有法宫佛印的手书送往班戈府上。听到这个消息,花杨两人表情都突然变得很僵硬,法照也似乎有些意外。
“那是非常严厉的谴责,对班戈之前的行动做出的谴责…不过,并没有提到其它的事情。”
“有必要提吗?”
宝寂离开后,冷笑着,杨继之的评论颇有些阴阳怪气。
“只要说一声‘能推了’,自然有得是人‘识时务’…有了法王这句话,那些家伙还有什么顾忌?就算动刀子也敢了!”
手上一点灰都不用沾,只要等上几天,等班戈一系在内斗中被毁的一塌胡涂,那时再出面收拾残局,和向徐鲁作出交待,就可以轻松的把什么都结束掉,仔细想来,云冲波竟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这家伙好厉害啊…)
虽然没有参与分析,但法照也没有反对杨继之的判断,苦笑着,他只是表示说密宗的新领袖的确非凡。
“不过,他也没有办法…刚刚接手,还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他不能不把诚意表现的足一点…”
之后,法照告诉三人,今次前来的事情已经办完,再过几天,自己就希望回去了。
“啊…那,我们也跟着走算了。”
与法照约定了一起上路,而中间,花胜荣更再一次向法照提出“护送费”的要求,却被云冲波狠狠的“打”断了说话,不过,在将法照送出之后,他还是默许了花胜荣对杨继之的敲诈。
“总之,大师是好人,好人不能欺负,而你们两个家伙,没事做就自己纠缠好了,反正给我记住,走之前我要搜身,发现一样我就打一顿!”
叉着腰,很神气的指挥着两人开始收拾东西,但没多久,咚咚的敲门声就拼命的响起。
是来自班戈府那边的消息,正如之前的预料,法王的手书就等若是给那些人服了一剂大补药,使他们开始敢于直接的使用暴力逼迫,但同时,这也带来意料之外的结果。
嚎啕大哭之后,那忠心的老管家似乎终于屈服,跑回了内室,捧出一只小箱子。据他说,这是班戈身死当天亲自交给他的。
“老爷说…如果他不明不白死掉了,我就要看好这只箱子…如果连法王也要对府上不利,就把这箱子打开给大家看…”
这样收藏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帐本或是钥匙,根据自己多年来听故事的经验,云冲波认为应该是预先写的遗书。
“不过很奇怪啊,按照规律,能事先写这种东西都是好人,而且是最聪明的好人,他为什么也能写呢?”
比“事先留下遗书”更惊人的事情,是遗书的“内容”,那…真是一个会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的控告。
以血为书,班戈请求所有人的信任和原谅,更说明了他一定要杀掉屈竹的理由。
“他竟然说,屈大人…他才是在背后操纵九战神的元凶?!”
在通篇皆以血写就的长信中,班戈提出了很强烈的指控,指屈竹才是一切的元凶,是他暗中操纵着九战神,破坏着密宗的根基。
只是一个指控…那怕是用血写的,也不能随便动摇屈竹的地位,但在信中,班戈更一一提出了具体的证据,一些他长期以来暗中收集的东西。
按照信里的记述,那些东西被一一从密室中找出,有物品,也有信的碎片,连接起来,的确可以部分的证明他的指控,但又不能算是多么坚强。似乎也明白这一点,班戈在信中表示,自己还知道有更坚强的物证,但还没法取到。但他相信,在屈竹的书房里,一定能拿到足够的证据。
信的最后,班戈重述了他对密宗的忠诚,希望法王能够体察到他的真心,同时,他也表示,屈竹似乎已有警觉,收集证据更变得越来越难。
“…所以,他请了屈大人来摊牌,而摊牌摊到反脸,最后两人同归于尽?”
“会相信这种说话,法王,您真是让本官失望。”
挡在官邸的门口,徐鲁口吻傲慢,完全拒绝来人的建议,虽然…来者中包括了新任法王、三大寺主、以及吉沃城中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
“屈大人是朝廷命官,班戈这厮不过一介土豪…这样子的控告,根本不值一信。”
身后只有三四十名士兵在,本身则是没有力量可言的文官,但徐鲁就这样傲慢的站着,将所有的人拒绝在门外,连放他们进去也不让。看着他,云冲波再一次感受到了“皇帝”那无远弗届的巨大身影。
尽管任何一名寺主也有足够力量强行进入,但谁也明白踏出这一步的后果,当面对“欺君”这两个字,就连法王,也不敢做出决定。
僵持良久,最后还是同样来自中原的法照出面缓颊,在他的协调下,徐鲁最终很不情愿的答应了让密宗对屈竹书房进行检查的要求,但仍有条件。
“只能进去你一个,而且我也要跟着。”
微微颔首,法王除答应这一要求外,更邀请了法照一同进入。
“我说过,我们来到这里,恰恰是因为我们相信屈大人…打扰一二,也只是为了证明屈大人的清白。”
过了约一支半香的工夫,三人方从书房里出来,而…还没有听到任何说话之前,云冲波已几乎知道了检查的结果。
法照、不空都是礼佛多年,如死木般的脸上,什么也没有透露,但徐鲁那前倨后沮的神情,已经再清楚不过的暗示着结果。
(怎么会这样,屈大人他…)
一时间,云冲波几乎怀疑是班戈事先安排了什么东西藏在屈竹书房里面,因为实在没法解释,为什么屈竹要操纵九战神。
(嗯,可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是“我们”的人了…那倒也说的过去,这个地方…可是…)
盘算一时,云冲波终是想不明白,最后打定一个主意,“想不通就不想好了,有机会直接找九天问。”
似乎已取得胜利,但什么亦未宣示,不空缓缓走到门口,方转身向徐鲁合掌道:“谢徐大人通融。”说着也不等他答话,已快步出了官邸,环视诸人一眼,道:“走罢。”竟终是没有解释班戈的指控到底是真是伪。
法宫内,极大的一间静室内,达勉仓嘉在静静打坐。
“我来了。”
推门进来,并用冰冷的声音打着招呼的,正是现任法王,反手将门扣死,他走到静室的另一端,一样盘腿坐下。
“找我…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
目光依旧平静,中间却似乎有火光在滚动,达勉仓嘉一字字道:“为什么…要这样对付屈竹?”
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空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道:“请继续。”
瞳孔收缩,达勉仓嘉盯着不空,道:“皇帝的权威,不是我们可以撩拨的东西,一步踏错…整个雪域都将万劫不复。你在中原呆了二十年,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听到“皇帝”两字,不空的嘴角也抽搐了一下,似在回忆些什么,过一会,才道:“对,我知道。”达勉仓嘉跟着已道:“那…你为什么要弄出今次的事情来?”
微微皱眉,端详达勉仓嘉一时,不空突然道:“你认为,班戈的这什么血书?是我布置的?”见达勉仓嘉并不答他,又缓声道:“你…你真认为屈竹是无辜的?”
达勉仓嘉怒道:“你难道想我相信班戈说反是真的?!”他此时已动真怒,呼喝之间,威势自显,震得室内器具一阵嗡嗡。
不空沉默一时,道:“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有所误会,总以为班戈和我勾结…但…”
没说完已被达勉仓嘉打断,他摇头道:“金瓶动,法王现…这是所有人也承认的事情,也是没人可以作伪的事情…所以,你没什么好担心的,更不要再说多余的话。”
“我只是在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将屈竹染以污名?这样子对待朝廷的招抚使,后果…后果你难道不明白?”
不空目光微微闪动,思考一时,缓缓道:“我刚刚去了屈竹那里,搜检了他的书房…在场的,除了法照上师外,就是徐鲁。”
一边说话,他一边探手入怀,取出一扎书信来。
“达勉仓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想说的是…你,真有把握自己看清了屈竹?”
“你以为我愿意相信班戈?相信这些可能会给雪域带来灭顶之灾的说话?你以为我为何坚持要去屈竹的书房?”
“我根本就希望班戈所说的全是错误,我根本就是为了洗清这一切而去…但,我却找到了这些。”
缓缓将书信摊开在桌上,不空的声音干涩而又缓慢,象是两块木头在相互摩擦。
“这些,我根本不敢让其它人见到的东西,这些,令法照当时就向我辞行的东西,这些…这些我恨不得根本没有找到的东西…达勉仓嘉,请你放下执念,认真的看一看罢。”
带一点困惑看向不空,达勉仓嘉随手拈出一封,见上面并无落款,只下首处用着一方印,乃是三片交织一起的竹叶,他倒也认得,道:“这是屈大人的私印…”抽信看时,只阅的几行,神色已然大变,手一颤,竟已拿不住信纸,任它掉落桌面!
不空一直冷眼看他,此刻方道:“此时此地,吉沃城中,除徐大人、法照上师之外,便只有你我两人看过这些书信…嘿,便是法照,如果不是他就在身边,我也不会让他知道。”
达勉仓嘉一时失措,此刻已然恢复过来,沉声道:“没错…少一个人知道便好一点…”忽地想起来,忙又将信取至眼前,细细分辨,过一时,方颓然放下,道:“的确是他的字。”
不空微微点头,苦笑道:“这本是我最后的希望…希望你能认出来这些都是假信…嘿。”说着已起身,道:“达勉仓嘉…我离此地已二十年,连三大寺的中级僧侣也都认不全…若要拿主意,你便只会比我更好,告诉我,该怎么做?”
这一切完全出乎达勉仓嘉意料之外,沉思一时方道:“保密…当前也只能保密…若果走漏…”说着不禁又看了那些静静躺在桌上的书信一眼,眼中居然尽是恐惧。
不空长叹一声,道:“也只有如此…”看一看书信,道:“这些东西,是绝对不能走漏的…”
“…真人曾经交待过,这些东西,是绝对不能走漏的。”
(就是说,对我这个“不死者”也不能说…是吗?!)
肚子气的一鼓一鼓的,云冲波却又不知如何发作,心下只是着恼,想道:“她…她怎么和之前的太平道徒都不一样哪?!”
因为对发生的事情甚为迷惑,又因为也有些担心九天那日到底伤的怎样,云冲波使用当初玉清所教的手法,在城中留下暗记,并很快和九天联系上,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本来是打算安排在较为偏远的地方,九天却坚持说不能让“不死者”一个人离法宫太远,所以到最后,地点是被约定在法宫附近,几乎已可以说是在法宫见面了。
(嗯,一定是这样,从开头就别扭,所以一直就都别扭了…)
前两次其实已有感觉,但今次的感觉却是特别明显,九天与之前的太平道徒竟是完全不同,不仅没有那种一知道“不死者”身份就诚惶诚恐的紧张,更还似乎对云冲波有所敌意,当云冲波向她询问太平道在雪域到底有何布置时,问上十句,倒有七八句是要再听一遍“绝对不能走漏”。
(早知道,这几天我就不该担心你!)
当日九天率诸战神联斗不空,结果惨败而退,自己也身蒙重击,一口血吐出染了近半面墙,只能勉强逃走,实在让云冲波担心了几天。但今天再见,已经完全是神清气爽,精神的不能再精神,而当云冲波询问她伤势如何时,更是只能换回一个近乎讥笑的表情,实在是气闷的很。
对云冲波的问题几乎全部回避,九天却很执着的劝告云冲波离开,态度神神秘秘,她坚持不说理由是什么,只是反复表示现在离开,对每个人都是好事情。
“大乱将至…不死者最好还是尽快离开,不要轻处险地。”
应该说是善意的劝告,但听在云冲波耳中,却实在很不舒服,表示说既然是险地,九天不如也一起离开。
轻笑着,九天称自己有重任在身,不能这样离开,但当云冲波说自己可以帮手时,她却又婉言谢绝,称自己可以承担。
“每个人有每个人该做的事情,完成雪域的事情,是我的责任,困难再大,也只能努力,又怎能因此就将不死者牵连进来?”
已经闷到快要炸开,云冲波决定,不要再和九天扯下去。
(不要帮就不帮你了…急着赶我走,我本来就要走了!)
准备告辞,云冲波却到底不甘,想来想去,他还是对九天表示,自己再问最后一句话。
“答与不答随你便,反正我要问的。”
云冲波所关心的,是班戈的指控,称屈竹才是九战神的幕后指挥者,虽然云冲波根本不信,却也很感好奇。
本来也没抱什么指望,所以,当九天在沉吟良久后表示说这个问题可以回答时,云冲波反而大感意外。
“屈竹,他当然不是什么幕后指挥,至少不全是…他与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张大了嘴,云冲波觉得,就算只听到这一句,今天也是很值了。
“你说,你是说…屈大人他…”
看着云冲波意外的样子,九天似也甚感开心,面具后目光闪动,道:“不死者…屈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您根本也不知道…在这雪域上到底在发生着什么,您根本也不知道,所以…您还是尽快离开吧。”
(不知道不知道…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吗?!)
肚里大为忿忿,却也知道说出来不过是自找气受,云冲波本想离开,却因为九天的说话想到了新的事情。
屈竹…既然一定程度上和太平道进行着合作,那他现在身死,对太平道计划的开展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个?”
稍感意外,九天告诉云冲波,这倒不用担心。
“一切…仍然都在掌握之中。”
在云冲波看来,九天的这种自信实在不太正常,不象是刚刚被人杀到几乎死光,又失去重要合作者时所应有的态度,但一看到面具后那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云冲波就再没了问下去的勇气。
(好啦好啦,反正我走就是了,这边交给你吧…真是的,本来就不该来啊。)
直到九天已消失不见,云冲波才突然省起有事情很奇怪。
(她…她为什么还要穿着那身战神衣来见面…难道,我们太平道已经穷到了一人只有一身衣服?)
静室中,宝寂闭目打坐,虽然是在打坐涤心,眉毛和嘴仍然扭曲成为非常苦涩的表情。像枯木雕成的人偶,实在是多过像一个活人,
夜已深,窗外,有弯月如钩,像是一个诡异的笑容。
呀呀的轻响着,门被推开,但来人只是停在门口,没有进来。
被惊动,宝寂缓缓睁眼,并在一瞬间陷入僵硬。
“你…”
“…来杀你。”
简单扼要而又冰冷的声音,昭示着来者的决心,同时,青白色的光芒汹汹涌现,疯狂压向宝寂。
(这么冷,才十月份,可比老家过年时候还冷呢!)
与九天分手回来,发现花杨两人都不在,法照也不知跑了去那里,云冲波大感无聊,坐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出去走走,拜访一下已经几天没见的宝寂。
(从金瓶那事之后,宝寂上师好象就一直很累的样子,都不见他笑了,也难怪啊,跟了原来那个法王那么久,感情是肯定有的。)
法宫地方甚大,云冲波的住所更和宝寂居所相距颇远,他左右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慢慢悠悠的在路上晃荡。
(现在是再也不会迷路啦…)
初入法宫当天,云冲波便曾因为在这里迷路而跑进了法王的住处,痛定思痛,他此后格外用心记忆,现在走来真是得心应手,自己也颇有些佩服自己。
“轰”一声巨响传来,云冲波悚然一惊,那方向,却正是宝寂所在!
急发力,狂奔,却听前方又是“碰”、“碰”两声,一声小过一声,更几乎连作一处。
此时云冲波已能看见宝寂居所,不过三十几步距离,更听到周围喧哗声起,显是这里的动静已将守卫惊动。
再一个冲刺,离门口已不到十步,却听咣一声,那门已然粉碎,一道黑影从中疾掠而出。
身未携刀,但亦有杀伤力强大的拳法在身,几乎是立刻,云冲波已将龙拳凝起…并立刻散去。
目瞠口呆,看着掠过的黑影,云冲波一动不动,若对方有意,擦身而过时随手一招,便能将他重创甚至是杀死…但,也没有做。
与云冲波擦身而过的,正是不久前才和他分手的九天!
当从僵硬中松驰下来时,云冲波已几乎明白了九天为何要坚持在法宫附近会面,和为何会身着战神衣甲,他更已几乎知道了在那房间里面,会有什么在等他。
顿了一下,云冲波还是很快的冲进了房间,那儿……一片血肉狼籍,宝寂,已被生生腰斩!
卯时未届,在雪域之上,天才不过是刚刚亮而已。
群山兀自沉睡,半明半暗之中,这些自亘古以来便在此安静不动的白色巨物,更是如同诸神般威不可凌。
在巨大的山峦上,有细小若可忽视的身形在努力攀登,沿着只有模糊印象的路线,克服一处又一处困难,他坚持着,前往目标所在。
(唉,话也不说清楚一点…万一跑到地方什么收获都没有,那这趟才真叫冤呢!)
昨日,赶到却为时已晚,云冲波只能眼睁睁看着宝寂在自己怀里咽气…以及留下遗言。
一般人死的时候,似乎应该交待一下自己的财产怎么分配,而如果是被仇人所害,那就应该留下仇人是谁…所以,昨天发现宝寂竟然还未死掉时,云冲波实在非常紧张,很是害怕他会留下“凶手”的身份…毕竟,从理论上来看,云冲波实在就是那凶手的“同党”。
幸好…或者说不幸也可以,宝寂并没有留下什么名字,严格说来,那仅是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前噫语。
“胡…”
已是奄奄一息,却似乎因此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提示,宝寂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焦虑,挣扎着留下这个含混不清的发音,便告逝去。
也许只是一个噫语,但云冲波却不能让自己这样相信…因为,他从未见过,有谁曾经这样的惊恐、绝望,和努力挣扎着想要留下些什么。
这样的眼神,和沾在身上的热血,将云冲波深深打动,下定决心,要为宝寂做些什么。
没有别人比云冲波更快,所以也没有别人听到宝寂的留言,虽然可以向别人做一些咨询,但考虑了很久,云冲波还是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并认真的将之挖掘,找出到底是什么令宝寂如此恐惧。当然,在自己决不肯承认的地方,这同时也是一种赌气,不忿于九天的高深莫测,云冲波其实也甚想通过自己之力去弄清那些她不肯吐露的事情。
因为这些理由,云冲波就不辞辛苦的来到这个地方,这个…他在不久前才刚刚来过的地方。
无名雪湖,孤高岩柱…在这个地方,宝寂承认了“曲细岗珠”的身份,至于那理由,云冲波到现在也不明白。
(这地方又没人姓胡,那就只能来找这个雪湖了…不然的话,他总不会是说我该刮胡子了吧?)
被万古不融的冰雪覆盖,每座大山似乎都是一个样子,数次走入岔路,又凭着当日的一点记忆辛苦找回,当云冲波终于找到地方时,已累得很想立刻就躺下来睡一会。
如硕大的蓝宝石般,湖水静静的沉睡在雪岭怀抱当中,似乎还准备再这样睡上千年万年,看着这宁静似完全绝世的地方,云冲波一时竟也有些油然之心。
不过二十天前,他随宝寂在这里见到了曲细岗珠,一个“非自愿”回到雪域的僧人,而如今,当日一会中人,曲细岗珠已取代达勉仓嘉,成为新的法王,宝寂、班戈、屈竹皆已辞世,吉沃可说是完全换了人间…二十天工夫,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一般。
(真是的,才几天工夫啊,就乱成这样了…)
叹着气,云冲波围着雪湖慢慢转着,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些什么。
其实,此间事情说起来和他根本全无关系,特别当背后操纵者中还有太平道在时,云冲波似乎更是不应该再这样介入,但,一次又一次的见证到死亡和混乱,以及被屈竹的担忧打动,更不忿于九天的总是遮遮藏藏,他很想做些什么,和查出些什么。
(宝寂…还有那几个和尚,以及屈大人,好象都不是坏人…唉,不过这样说来,我们太平道难道才是坏人?)
说起来,九天实在很符合云冲波心目中的坏人形象:神神秘秘,轻蔑人命…不过,每当想起来,当初在金州,天门九将也是这样行事时,云冲波又没法做出很严苛的批评。
(神秘一点也没办法啊…不然的话,早就被皇帝灭了。)
身在家乡时,云冲波只将皇帝视为最终收取所有捐税的“大财主”和能够任命所有职务的“大官”,至于他到底“多有钱”、“多有权”…以及有“多强”,并不真正清楚。天上人间,本就是不相知的两个世界。亦只是在前往金州之后,他才开始慢慢感受到了到底什么是“皇帝”以及“皇权”,而在雪域,他更有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看着屈竹能够凭意志压制影响包括法王在内的所有势力,看着根本就谈不上有战斗力可言的徐鲁以及三百士兵是怎样用强逼迫…一呼一吸之间,云冲波似乎都能感到,那名为“皇帝”的巨大身影,虽在万里之外,却仍然笼罩着这片雪域。
(有这样的威权,也很不容易…如果用这种力量去做好事,不是很容易就能做成很大很大的好事吗?)
在云冲波,这种想法尚是初次出现,更很快延伸成一个云冲波没法找到答案的发问,如果皇帝能够这样去做好事,做成一些很大的好事,那一定也就能够得到很多的拥护,这样子,更会令太平道或其它觊觎帝位的世家失去存在的空间。
不觉回想起当日六盘山间的血梦,那样的忠诚与坚强,反回来看,何尝不能理解成对帝姓的刻骨仇恨?而如果这些仇恨不被产生…那,又有什么能够动摇皇帝的统治?
(可是,这样说来,那些被打下来的皇帝,岂不都是自己不好?再这样说的话…他们岂不都是自己不好好干才丢了给人?)
努力回忆着当初颜回的说话,一时间却记不太清,云冲波只是觉得,他似乎对皇帝非常不信任,认为其在先天上就必定为恶。
(可这又好象不大对…谁不想留个好名声呢?有这样的权力,稍微做一些好事,就会是很大的好事,就会有很多人高兴,留下很好的名声…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皇帝胡闹呢?)
数日以来,云冲波一直在苦苦思考这些事情,却又总没法给自己找到答案,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很容易就能“流芳百世”的皇帝当中,会有那么多人最后要“遗臭万年”。而当又不愿和身边任何人去讨论的时候,他更决定把这个问题先收藏起来,日后再问。
(唉…当初碰上秀才时,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些呢?他肯定会有很好的答案的…)
做为出色的猎户,云冲波自认有着不错的观察力,但爬到石柱上又下来,和围着雪湖走了小半圈,他并不能有任何的收获…当然,这个结果也不能算是全然的意外。
(这样子走掉,我对不对得起他呢?)
空手而归…但本来也没得到什么明确的提示,云冲波觉得,自己也应该对得起宝寂,不管怎么说,这一趟路,实在已跑的很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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