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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又远又长，慧豆和婷婷经过家门口时，看到餐桌边的珊珊使劲按着遥控器。

珊珊会想，她们匆匆而过，被我看到了。

珊珊生长在海底，那里要比别处暗得多，她以为身边的珊瑚都和她相似，这让她变得分不清你我他，面对慧豆时感觉不出和她的区别。她模仿慧豆玩游戏，模仿她的快乐和天真。远处亮起火光，她听到孩子的欢呼，她面对着紧闭的门，透过门缝窥探外面，又瞧不清什么。

她闭上眼睛开始设想，她想到了自己的妈妈。那人会坐到睡着的珊珊身边，每当珊珊睁开眼，看到的背影就是她，看到她穿着很厚的衣服，就像彩色的蛤蟆。她特别不爱说话，可珊珊不怕她，知道她比狗还忠诚，比猫还乖巧。

她喜欢在夜晚出现，等着珊珊去发现。她制造了许多不期而遇和不离不弃。她偷偷来到珊珊身边，握住珊珊的手腕，**珊珊的额头，为珊珊唱摇篮曲。摇篮曲里没有小鸟，因为珊珊不想飞走，没有汹涌的海浪，因为珊珊害怕凉凉的水，也没有摇曳的烛火、芬芳多姿的彩虹，因为它们都还存在。她的歌声里有灿烂的金秋、在狂风中行走的猫咪、滚到墙角的苹果，苹果裂成七瓣，瓣瓣散发着苹果香。她的月儿圆圆，鲜花开遍，石榴垂下高贵的头颅。她为珊珊起了名字，为珊珊做的事千件万件，做到却没被人看到，看到却没被人想到。

她向珊珊招了招手。

因为她，珊珊变成那个喜欢偷看的女孩了，只敢看她的背影，那些高的低的、胖的瘦的背影，她一直往前走，珊珊有些害怕，她太严厉了，珊珊愿意看到她发怒的样子，那让她更加真实。

知了的叫声遮住她的嘴，风雪落在她紧裹的胳膊。珊珊听到她在旅途听到的鸣笛，看到她走下车买装饰假花的帽子。她随着外出打工的人一起回来，那些常年在外、饱经风霜的民工拥有神奇的魔力，他们能把迷了路，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到的她一起带回来。

她躲在人群中说说笑笑，她说，时间过得好快。

珊珊摇了摇头，时间一点儿都不快。珊珊来到镜子前，用手整了整衣服，挽好头发，她会说姥姥多少岁了，她长什么样子，脾气怎么样，手又细又长，长手的人没什么福气，修长的手却可以轻松摸到琴键，她的脚裹过，两只脚长短不一，她是个孤儿，做不到对自己狠心，学着邻家的孩子缠紧布条，之后悄悄松开了。

她唱起歌，电视和校园响起同样的歌声。她的歌声走到珊珊的耳朵里。这既紧张又好玩，因为她还没完全会唱。

珊珊打开门，清澈的灵魂被她牵走，走近她，再成为她的一部分。

她说，你长高了。

她把手落在珊珊头上，是长高了，头发也长了。珊珊不喜欢吃她削的苹果，总觉得没洗干净。

她说，你还变胖了，胖些好看，太瘦的话会只剩下骨头。

珊珊不想变胖，瘦瘦的她并不难看，初次见到她的人都会大惊小怪地问，谁把这孩子生得这么好看？

她说，是我生下的你。

珊珊不好看，一点儿都不好看，谁夸都没用。珊珊害怕照镜子，把镜子摔碎在地，珊珊要变成妈妈的模样，她有什么样的耳朵、鼻子和眼，她的身体像莲藕，雪白的皮肤上总有抓痕，她的指甲染成了墨汁色。

珊珊走进一片居民楼，看到压满白雪的狗窝、翠绿的万年青、贴年画的木门挂着锁。路变得很陡，珊珊停了下来，伸手扯住妈妈的衣角。雪水从山上冲下来，漫过她的双脚。路边也有水，越淌越远也越凉。珊珊点燃香烟，放在妈妈嘴里，欣赏她吸烟的样子，吐烟圈的动作缓慢而有趣。

她说，真是个好孩子。

她想要变成牛，棕色的眼睛看着珊珊，大大的耳朵听珊珊说话，待在大树底下乘凉，尾巴驱赶蚊蝇，苦涩终于离她远去。珊珊把手放在她鼻子下，她嘴里的热气傻乎乎地吐在珊珊手上，珊珊用一种无尽温柔，颐指气使的眼睛看着她，看到她眼窝里藏着两粒泪珠，她双手**脸颊，它们还是落了下来。珊珊的妈妈像最愚蠢的仙女那样，来到人间就成了巫婆，她的嘴里说着巫婆说的话，手边做着巫婆做的事。

她有着满肚的疑惑，她不该来街上，在路边胡思乱想。她知道珊珊是挑剔的孩子，在她指着连环画的字念故事时，珊珊盯着她的手指和嘴巴，她可以念错字，少念字，但不可以行数对不上。

珊珊问，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她说，那只是一连串事实的陈述，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爱吃拌牛肉和烤全羊，危险的老虎狮子关在马戏团供人娱乐，小孩把花生米丢给它们，大人们把铜钱递给马戏团团长，牛和驴被赶到田地为农民工作，他们边播种稻子，边遥望稻田，猪圈里的小猪等待长大，越来越多的荒原被开垦，野生动物的地界愈加稀少，猫咪和狗走进居民区，它们不需要上学，学会了感叹命运，学会挑选主人，意识到要什么，不要什么，它们越来越可爱，越来越爱卖萌，在欣欣向荣的世界中倍感孤独。

珊珊问，那是为什么呢？

她说，因为他们想要幸福，想要和别的生灵一样，他们在追求在舍弃，得到爱情意味着舍弃妈妈的怀抱，得到妈妈的怀抱意味着舍弃懵懂无知的布娃娃。

妈妈，我睡觉前都搂住娃娃，醒过来它却在我的脚边，不是因它偷偷跑了，它根本不会动，是我睡着时松开了手，把它踢到一边。

好孩子，那我陪你看动画片吧。

你不爱动画片，为什么陪我看动画片呢？

那我给你买玩具吧。

你不喜欢玩具，为什么买给我呢？

那你想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