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 野 (九)告别原野(1/2)
天气慢慢地变得更加寒冷了。
这个绿荫覆盖的北国城市有着分明的四季,冬季酷寒,昼短夜长,大雪漫天。每到冬天,我早起走在上学的路上时,天空还彻底地黑着,远未到日出的时分。整个世界里没有一丝光亮,我眼前的黑暗就像一堵砌起来的墙。
冬日雪原上的空气冷而清冽,星光在我头顶微微地闪烁。我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费力地弯曲膝盖,在一夜之间堆起的一二尺高的积雪里跋涉,眼前的道路依稀可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算暖和,但走不到十五分钟,脚下就已失去知觉。空气冷得凌厉,像一条条挂满倒刺的鞭子。我喘息着,潮湿的热气在帽子和围巾里钻来钻去,寒冷像墙角的水痕一样慢慢地侵蚀进身体,走到最后浑身冷透,只剩下胸口的一点温热。在安静与黑暗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行走,在彻底冻僵之前走到学校,躲进温暖的教室。我不喜欢学校,但在漫长的黑暗里,那是我仅有的目标。
我并不是起得最早的人,每天都有比我起得更早的人在我之前踏上那片雪野。虽然旷野里四下无人,我常常一路也见不到一个同行者,却常常在某些比较重要的路段看见先行路过的人用鞋底磨出来的一段滑冰轨道,短的几十厘米,长的也不过一米多。每次遇到时,我都特别地高兴,远远地就做好冲刺的准备,晃动着身体积攒力量,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垫上几步之后,左脚踏上冰道,右脚跟上,顺着惯性一口气冲到冰道尽头。
我们管这段冰道叫“滑出溜”,在冰道上滑过,被我们称为“打滑出溜”。离学校越近滑出溜就越多越密集,路上的人也多起来。如果出门稍微晚一点儿的话,学校附近的每一道滑出溜那里甚至会有好几个人排队,一个一个地轮流滑过去。有些骑自行车的人甚至会把自行车停在一边,耐心地排着队,滑过去再回头取车。也有些人会连续排上几次队,滑好几次。排队打滑出溜的孩子居多,可是大人也不少。不时有人摔一大跤,顺着滑出溜轨道和雪地滑出去老远,帽子手套背包什么的掉落一路,爬起来的时候浑身沾满冰雪,甚至还没等爬起来脚下一滑又摔倒在地,样子狼狈不堪,引得众人哄笑不止。出丑的人却也不恼,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沿途捡东西,一边给自己找理由:“我这鞋底不好,不滑,涩了吧唧的,滑到半道卡住了……”
我一直都觉得奇怪,走在路上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着实不理解那些打滑出溜的人都是哪里冒出来的。
走进教室的时候,早到值日的同学已经生起了炉火,燃烧的煤块发出“噼啪”的声音和奇特的好闻的味道,弥漫在温暖的教室里。坐下来之后寒冷很快褪去,热烘烘的空气包围着身体,血液在彻底暖和起来的四肢里舒畅地流动,大脑在温暖和弥漫着燃煤香味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缺氧的眩晕,眼前的空气仿佛日暮时分的炊烟般缓慢地旋转着,四下飘散又聚拢起来。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外面的天空渐渐亮起来。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菱,依稀可以看到外面,已经止息的大雪覆盖着眼前的世界,枯索的白色隐没了所有的嘈杂。淡淡的寂寞在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仅只二十厘米的距离,两片脆弱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百无聊赖地上学、放学、写作业、练琴,寒假里临近春节的时候,我最后去了一次废屋。冬季里的废屋就像一具冰棺,站得久了,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在寒冷中冻结与坼裂,这让我想起旁边麦地里的荒坟,想起那些在冰冻的大地里深葬着的人们。
秋天的时候我已经把大部分书拿回了家,但这里还有一些东西,除了红色格子的桌布和桌上几块从溪水里捡来的鹅卵石以外,我把废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打成捆装进了空书包,沉沉地放在肩上。窗口下仅剩下的一朵牵牛花已经在彻底枯萎之前被我摘下,夹进了一本厚厚的谱子里,我特别地留意了一下那本谱子,怕自己忘记了。此时虽然仅仅是下午三点半,但天色已经开始灰暗下来,半个小时多以后这里就会彻底陷入黑暗。走出去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风雪里与我孤独对望的废屋。
北方的冬季虽然漫长,但终究会过去。春天回来的时候,我也会回来。
我回到家,放好了东西开始写作业。这么冷的屋子里,其实连握笔都难,但做个样子也比让我妈发火好些,何况别的事情也一样冷得做不了。
白天寂静无人的部队大院到了晚上开始有了人气儿,一排排平房里的暖黄色灯光陆续亮了起来。我听到左邻右舍开门关门的声音,燃烧的劈柴、煤炭和熟透的米饭的味道带着温暖隐约地传来,又或许只是我的幻觉。晚归的男人们跟各自的老婆孩子大声地打招呼,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们如何撸胳膊挽袖子问自己的老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没?”
我没有手表,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摇摇晃晃的灯泡下坐了多久,只是慢慢地觉得寒冷和饥饿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我再度清醒过来是因为后肩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笤帚,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就听到身后炸雷一般的怒吼:“早早回来都不知道把火生起来吗?都这么大了怎么就不知道帮家里做点事情?你生了火我到家了也能先暖和一下,做饭也能省事点儿,你自己也不至于挨冻。就这么呆着都不肯动一动,你还真就这么懒到家?纯属是惯的……”
挨到第四、五下的时候,我的后肩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冻得僵硬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我妈回来了。我没有辩解什么,反正她打我也不真的是因为我没生火,不过是她心情不好而已。其实等她打得累了,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天我妈似乎有点儿反常,我能看出来她很疲劳,却很久都不肯停下手来。一开始的时候,挨过笤帚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着,然后慢慢地变得麻木,几乎不怎么觉得疼了,但触觉依然敏感,我感觉到她越来越没力气。最后她扔掉了手里已经散开的笤帚,瘫软在凳子上痛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含混地大声骂着。
我在一边呆呆地看着。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我原以为她不会哭。
她哭得很伤心,一直都停不下来。我觉得她很可怜,想安慰她,但是又觉得她很讨厌。屋子里黑黢黢的,我木然地站着,听着她的哭声,身上挨过笤帚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
过了很久,她忽然止住哭声,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过自己的包,很利索地拿出一封信。我一看就知道,那肯定是我父亲寄过来的,大约是她下班路过收发室的时候顺便取到手的,大冷的天没法在路上拆看,就直接装进了包里。
每次她接到我父亲的信,都会认真地看过之后再认真地写回信。只是有时候她看过之后心情会瞬间变得非常好,有时候却一下子变得很糟糕。当她的心情变得很糟糕的时候,我多半就要倒霉。我不知道这封信里会写些什么,紧张地站在角落里,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那封信不长,只有一页纸,上面的字迹也很大。她简单看了看,平静地又把信折好,放进信封,轻轻放在手边的桌子上。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迟疑地思考着什么,似乎忘记了就在几分钟之前她刚刚用笤帚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直到我抱着头,像一只被人追赶的流浪狗一样,用一种最没有尊严的姿势躲进墙角。
这个时候邻居们都已经吃过了晚饭,周围安静了下来,炊烟的味道也已经散去。那时候还很少有人家里有电视,大家都睡得很早,在晚饭到睡前的这一点儿时间里,多数人会选择听听广播。我站在黑暗里的时候,隐约地听见周围透过墙壁和门缝传来的广播声,有抑扬顿挫但模糊不清的朗诵,还有同样模糊不清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和戏腔。无数细弱而清晰的、像小而尖锐的玻璃碎片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如极小的箭簇,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身上,然后又掉在地上,发出更加细微的但同样清晰的破碎的声音。我觉得略略地疼。
我妈就那样坐在昏暗的灯光里,一动不动,眼神茫然而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很久,她忽然开始啜泣。
那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哭声,低低的,断断续续的,无比地沉闷,像是一个被歹毒的咒语禁锢在墙角的罐头盒里的灵魂发出来的一般,带着极端的压抑、痛苦和撕裂感,坦然地陈列着某种软弱和崩溃,全然不似平日里的爆裂和刚硬。
我站在她对面,呆呆地看着她。遥远而细密的广播声从所有的方向汹涌而来,互相撞击着,发出无数针尖一般极细微但是清脆的碎裂声,仿佛被漩涡裹挟着一般在我周身旋转,慢慢织成了一个厚厚的茧,把我裹在里面。我觉得我的耳朵越来越迟钝,什么都听不到,唯有这无数小箭簇一般嘈杂交织的广播声在越来越暗淡的背景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和锐利。
很久以后,她止住了哭泣,深吸一口气,擦干了眼泪。她抬起头,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你爸爸要调回来了,以后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我妈说的“你爸爸要调回来了”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到在随后的几周里,她的心情变得特别好,对我也很和气。如此一反常态让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特别好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什么特别不好的事情。
寒假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开学没多久,冬末的一天,我照例上过琴课,然后在云戈家呆到傍晚,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这是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我看着他,似乎特别眼熟。我妈跟他面对面地站在屋子中央,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两个人大声寒暄着什么。
“唉,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不容易啊。看看,平时也疏于照顾,从来没有帮过什么忙……”那男人殷切地说道。
“哪里哪里,没少麻烦大家啊。也真是,这么多年不容易。”
“真是恭喜了!不过你们搬到城里可就离得远了,以后再想见面就不容易了。”
我这才想起来,这是我家的一个很多年的老邻居,也是我父亲以前的战友。似乎从我记事起,我们就是邻居了,但我不知道他家到底在这一趟马厩的哪一间,只记得路上经常遇见。我不记得我跟他说过话,好像也没有打过招呼,我也不记得这么多年来我妈什么时候麻烦过他,反倒是他说的那句“从来没有帮过什么忙”,在我印象里是真的。
两个人干巴巴地说了几句,都没话了,屋子里陷入沉默。尴尬了几秒钟之后,邻居告辞。我妈妈送他往外走,我也跟着,走到门口的时候,邻居回过头来:“小姑娘,以后要去城里了。城里的学校好,要好好学习啊。唉,你妈妈这些年也不容易,什么都是一个人扛着,我们都管她叫‘铁女人’。现在你爸爸要回来了,以后就什么都好了,你们家也算是苦尽甘来……”
邻居走了。
我妈回过头来看着我:“饿了吧?我去做饭。”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问道:“以后要去城里是什么意思?”
“你爸爸的调令下来了,正式调回集团军司令部。他以后就从军事干部变成文职干部了,很快就会回来。司令部在城里,家属院也在城里,我们要搬到城里了。不过以后我上班可就远了,还好有班车,不过班车要走一个多小时,肯定也挺辛苦,尤其是冬天……”
我妈很高兴地自言自语说开了,没说几句就把我忘记了,到厨房做饭去了。
我看着外面冬夜里无尽的黑暗。要去城里了?是白子哥哥和云戈生活的那个城里吗?我忽然觉得**辣地兴奋起来。
晚饭的时候我妈破天荒地问起了很多她平时从来不问的问题。
“最近在学校里都干什么了?”
“上课。”
“课上得怎么样?”
“还行。”
“琴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
“今天的作业写了吗?”
“写了。”
我们干巴巴地问答了几个回合,两个人都没话了。我妈好像还想跟我再说点儿什么,但又找不到话题。我一直低着头,但也能感觉到那种怪怪的、别扭的气氛。我很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碗里的饭吃光,然后逃离这种尴尬,但是又怕我妈看出来。我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拿起勺子,不动声色地、用最正常的速度和动作盛了一大勺饭,放进嘴里,然后闭上嘴,嚼两下就硬生生咽下去,同时还要竭力地要把动作幅度控制好。我尽量把每勺饭都多盛一些、少嚼几下,半碗饭很快见了底。
“我吃饱了。”我低低地说了句,循例把自己的碗拿到厨房放进水槽泡好,刚刚回过身来,就听到她的声音:“搬家以后就要转校到城里的学校去念书了,自己去把书本什么的整理整理,找个箱子装好,我们很快就要搬家了。
“嗯,我知道了。”我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向自己的房间门口走去。
我仿佛能感觉到我妈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吃得这么快。我想回头去看她一眼,用一次正常的眼神交流让她收回好奇和狐疑,却发现怎么也回不过头去。就那么几步的路而已,我非常着急,却又必须强迫自己保持正常的速度,不使她生疑或者生气。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感觉到整个后背的肌肉和皮肤都阵阵发紧,似乎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好像下一秒钟,暴怒的声音就会在我背后响起,笤帚就会像带着倒刺的铁蒺藜一般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脊背上。
我咬着牙坚持着这段五米长的巨大征程,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一步迈进去,回过头去再轻轻关上,霎时松了口气,后背上痉挛的肌肉和皮肤也瞬间松弛了下来。回过头的时候,透过窗玻璃上凝结的厚重的寒霜,我一眼看到了外面金黄色的满月和几乎完全被满月的辉光隐匿起来的星斗。
那么多没有仔细咀嚼过的米饭进了胃里,让我很不舒服。我找了件衣服叠了几下,捂在胃上,和衣躺在床上,连鞋子都没有脱下来。我感觉自己有些虚软和眩晕。
我要去城里了?白子哥哥和云戈生活的城里吗?在我丝毫没有怀抱希望的时候,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吗?
夜里我爬起来给白子哥哥和云戈写了一封信,很短,就像那天晚上我妈接到的我爸写来的信一样短,仅只几行,说明白了事情,连多余的问候都没有。早上我出了门,跑到邮局门口,把信投入邮箱又折回了学校。
星期三最后一节课照例是班会,上课铃声响过之后教室里还是乱糟糟的。班主任老师走进来直接看向了我,脸上的表情却不是愤怒,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我不知道除了生气以外,他还会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注意我。
老师走到讲台上站好的同时,教室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宣布班会开始,接着又声音洪亮地说开了:“同学们,从下一周开始,我们班级的一位同学就要转学去一个新的地方了,我们这个集体就要少一个分子,我们这个大家庭就要少一个成员。我们今天班会的主题,就是欢送这位即将离开的同学。”
说完,老师抬手指向了我,教室里立刻爆发出掌声。
“请李过庭同学到讲台上来!”
我迷惑地看着老师和同学,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没用的事情总像是长了腿似的传得特别快,在等待我父亲的调令的半个冬天里,学校的人似乎都知道我要转学走了,好几个平时都没怎么说过话的人也过来问我。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儿,我不过是转学走人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现在还如此兴师动众地开班会欢送。但是老师已经发话了,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贴着小池挤到过道里,走到讲台上。
当我站好面对全班的时候,所有人在老师的示意下再次热烈地鼓掌。可我却没有什么被重视的感觉,站在高高的讲台上,面对乱哄哄的教室,让我想起了跟阎捷打架而被老师率领全班同学在班会上批斗的场景。那天的教室里坐满了因为受伤害的集体荣誉感而对我充满愤怒的同学,班干部逐个站起来发言表明态度和立场,并对我不可饶恕的恶行逐一定性,直到最后,小池站了起来……
过了一夜,我的胃还是很不舒服,头一天晚上囫囵吞枣硬咽下的米饭,此时像块儿沉甸甸的石头似的堵死在一起。我用手捂着胃,皱着眉头,难堪而别扭地站在讲台上,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要耗到什么时候。
掌声过后,老师示意班长发言,于是这个带着两道杠的领导干部站了起来,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打开,动情地朗诵了起来:“亲爱的李过庭同学,从下一周开始,你将离开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我们一起度过了快乐充实的五年零八个月。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你曾经属于这个集体,属于这个温暖的大家庭……
全体同学都跟着班长洪亮的朗诵而动容。我沉默地站着,毫无表情着看着他们。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