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野 （一）我们（1/2）

很多年里，我一直都留着我最珍爱的那张照片。那是一张很小的照片，小得像一张邮票。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锐利的锯齿形边缘泛着淡淡的茶色，仿佛许久以前被温柔的火焰轻轻舔过的枯叶。那真的是一张很小很小的照片，小到其实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三个人是谁，只是我一直都知道，那上面是白子哥哥、云戈和我。我们穿着柔软的绒线衣服，挤在一起，团成一团儿，深情地熟睡着，就像一窝春天里出生的小狗。

一切都始自那个春天。

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春天。

（一）我们

我一直都知道，白子哥哥是命运赐给我的一个忧伤的谜底，尽管我不知道他回答了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早产，他本来应该是我的弟弟。从小到大他一直对我说，他急急忙忙还没有做好准备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成为我的哥哥。他是那样洁白而耀目，像一匹雪青色的缎子。我一直都觉得他饱满的额头很好看，还总是喜欢拨弄他浓密的雪白色头发，有时候我会分明地看到他的头发在阳光里泛着淡淡的金色，聚拢着若有若无的光芒。他单薄瘦弱，神情总是那么泰然自若，举止从容不迫，说话也总是轻轻的，淡淡地笑着，目光温暖柔和。尽管他是那样地与众不同，可他自己全不在意，也从不理会别人看他的眼光。

我喜欢在他身边看他画画，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握着那些美丽的画笔，安安静静的，从不在意自己画的是什么。我跟他皮过、捣蛋过，在他身边闹腾个没完，觉得他应该让着我，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我的雪白的、柔和的哥哥。他很少说话，由着我在他身边折腾，只是我闹得太厉害的时候，他会扭过头来小声地说“好啦——好啦——”闹累了，我就窝在一边看着他。

他是我的哥哥，我的雪白的、柔和的哥哥。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裴丹青。

肖云戈是个结结实实的男孩子，他比白子哥哥小一点点，比我大一点点。他真的是个结结实实的男孩子，每次我因为白子哥哥而跟别人大打出手的时候，总是找云戈帮忙。他不喜欢打架，但很乐意做我的帮凶，其实有时候他比我还凶。不帮我打架的时候，他就和白子哥哥在一起画画儿。他有两道浓浓的眼眉，高而直挺的鼻梁，狭长的眼睛斜睨着，带着一副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神情。他看上去瘦瘦的，却并不文弱，在他宽松的衬衫底下，有一个由坚实的骨骼和肌肉构筑起来的强壮的身体。其实他同样是一个干净清秀的人，只是跟清瘦的白子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得很结实。

他们是非常非常好的哥们儿。我在阳光里发疯的时候，他们在树荫底下看着，斑驳的阳光散射下来打在他们身上。白子哥哥说阳光会让他燃烧起来，云戈却不大在乎被晒得黝黑。有时候白子哥哥要我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他想画我黑色的头发，我却坐不住，要不了多久就会魂不守舍地拧来拧去。云戈会冲过来狠狠地把我按住，勒令我不许动。

他们都叫我“小狼”。

我们三个人的妈妈是同一个工厂里的女工。我很多次听大人说，还在吃奶的时候，工厂幼儿园的阿姨把我们放在一张大床上，我们拱啊拱啊的，最后就会拱到一起，团成一团儿，睡得像一窝狗崽。白子哥哥的妈妈很疼爱他，但是没有奶水喂他，别的女工也不喜欢这个奇异的白色孩子，只有云戈的妈妈肯把儿子的奶水分给他。他们吃着同一个母亲的奶水长大，于是就成了掰不开的兄弟。

我妈妈跟白子哥哥和云戈的妈妈一样，也是那个巨大工厂里的一个螺丝钉一样的普通人。我自小就记得她总是急匆匆的，做什么事情都特别地快，说话走路也特别快。她中等的身材和体型，看上去与那个年代的同龄女人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却有着一般女人没有的风一样的速度和性格。她不算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也不像白子哥哥和云戈的妈妈那么有耐心，一样的问题我若没听懂，再问第二遍的时候，她多半就会火起来。我一直觉得她不喜欢我，很不喜欢的那种，有好几次，她非常直接地告诉我，养孩子是一件很亏的事情，很亏很亏的事情。我没有多想这句话，那时候我最害怕的是挨打，她打我的时候，不许我躲。

我挨我妈打的时候，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有爸爸在一边说情。我的父亲是军人，常年不在家，我对他其实都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每年大约有那么三、四次——多的时候会有五、六次，他会从部队的驻地回家探望，通常是住上一两个晚上就走。因为他很少回来，我对他很生疏，连叫一声“爸爸”都觉得有点儿叫不出口。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似乎也非常笨拙和紧张，说不上两句就没话了，支吾几声就让我去写作业，自己转身去做别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抓紧时间埋头干家里的杂活儿，夏天的时候帮着我妈整饬房前屋后的菜地，秋天修理煤炉、火墙和屋顶，冬天把院子里大块儿的柴火劈得细细的，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的一角，用油毡纸盖上。他是野战军人出身，非常强壮，浑身长满了运动员才有的结实的肌肉。我还依稀记得他在满院厚厚的积雪里穿着一件背心劈柴火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

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和煤砖时的样子。他用榔头把大块儿的煤敲得很碎，放进一个破搪瓷盆里，倒上些水，和匀，然后用瓦匠师傅做活的抹子把和匀的煤铲进一个木头钉成的框子里，隔一会儿再把框子拿下来，就是一块儿煤砖了，一般要比常见的盖房子的红砖大上一些。煤砖很快就会干透，也可能是冻结实了，他再把煤砖一块儿一块儿地码在柴火垛旁边，一样地盖上油毡纸。这样的活儿，平时一般是我妈妈做的，但是每到冬天他回家的时候，都会在临走之前尽量地多干一些。那十几年里我对父亲仅有的印象，就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支吾的话和干活的时候结结实实的身体。

如果是春天回来，他会帮我妈翻地。我家房前的院子很小，堆满了杂物，除了葱、韭菜和蒜苗这样的小菜以外种不了什么，房后的地方却颇值得动一番脑筋。春天里冻了一整个冬天的泥土彻底解冻，融化的雪水渗了进去，泥土翻开的时候散发出油汪汪的冷香，就像煮熟的大麦。我不记得后院的那些菜具体都是怎么种的，只记得有的撒籽，有的栽苗，每到收获的季节，丛生的枝蔓上结满了果实。

我吃过很多自家院子里种出的蔬菜，好些东西是城里的孩子没见过的，或者，他们不知道这是能吃的，比如整株的辣椒秧子和地瓜梗。这些东西晒干了之后一直留到冬天，加上牛肉和辣椒，只用酱油和几片姜、几粒冰糖调味，就能做出好吃的东西来。磨豆浆滤出来的豆渣用一点热油炒过，加上院子里摘来的小白菜叶子炒软，吃的时候放些蒜泥，味道特别好。这院子里还种过紫苏，产量很高，可惜当时我不喜欢那个味道。院子的一角甚至还种过草莓，简单的几株很快蔓延成一大片，只是结出的果实大部分被肉肉的小虫子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