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白虹贯日(1/2)
天心月向西,月下影独行。
秦王半醉半醒,鬼使神差摸进苕华宫。
守夜宫女正要唤醒苕华主人,被他止住,道:“别扰了她”。
他坐到枯老的紫藤架下,望着琰歇卧的阁楼。
也是这夜无眠才想起,这里有一桩深情化了无情。
他召来琰的贴身女官询问。
女官复述荆轲与琰的会面,情景犹如故人久别重逢。
秦王微诧:“她肯露面?”
女官点头:“夫人自己走出来的,我们也奇怪呢。”
“她出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燕使,清河公主写在苇叶上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的字秦王不感兴趣,话既到此,随口一问:“什么字?”
“什么‘眉间痣’?”女官也不甚明了:“说是公主眉间有颗朱砂痣,所以落此三字为名。”
琰不记得清河有没有痣,秦王自然也不记得,所以也没有察觉出这是荆轲撒的谎。
眉间尺与眉间痣,一字之差,判若云泥。
若蒙毅在旁,还能发现其中蹊跷,蒙毅不在,徒然让秦王觉得甚是无聊。
他漫不经心哦了一声,问:“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了,就是托燕使带件衣裳给公主。夫人亲自做的,这几天夜里不睡赶制的绣衣。”
没什么不对劲,只是琰肯见外人都不肯见丈夫,让秦王很不开心。
他蹑手蹑脚进屋,脱了鞋悄悄地走。
月色明,不用灯火也能见玉人在榻。
她柔弱如叶上清露,风烈一点会碎,日晒一点会化。
她太容易受伤,所以秦王藏着不愿让人见。
琰才来时,王弟长安君遇着她,不过问了几句话,秦王就再不允成蛟进宫。
或许正是护得太好,所以,一次没护住,琰就恨上了他。
他悄悄走近,静静看她睡在如水的月光里,那么恬静。
原本触目惊心的伤痕也输给出尘的气质,不显丑陋反倒更让人怜惜。
他好想走过去拥抱她,又怕满身酒气污了她的洁净。
他退到正寝旁的小床,高大的身体蜷缩进孩子的睡床寻一个安谧。
这个小寝,睡过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养女清河,还有五个亲生儿女。
月落西疆,东方微白,美人还在熟睡,秦王又早已醒了。
三更灯火五更鸡,都是秦王办政时,夙兴夜寐,日复一日。
他徐徐起身,揉揉宿醉胀痛的头,回望一眼后轻轻下楼。
踏着晨色微暝,秦王行到路寝,按礼制沐浴熏香。
侍女给他脱衣时,见他身上贴着三根苇叶,问他是扔是收。
想来是琰放在清河曾经睡过的小床上,他压了一夜就黏缠在衣。
他躺进浴池,随手抽了两叶来看,叶底的确有字。
一个“眉”,一个“间”,果然如女官说的那般。
他递回给侍女,道:“先收着吧。”
侍女将苇叶收敛入匣,秦王也就错过最后一次提示。
沐浴熏香,冠冕旒,佩长剑,着玄衣纁裳。
日出赤霞漫山,大秦之王如旭日凌于苍天。
夜尽,傅舍,荆轲也宿醉方醒。
洗漱穿戴,整衣理冠,享用此生最后一餐——秦面,汤汁香浓,味道鲜美。
“七微”室,昌平君与忌出室见天光。
忌先送昌平君回丞相府邸,路上与父亲商议今日要出关避祸之事。
昌平君换过朝服再入宫列席九宾之礼,忌返回新家为出行作准备。
关中冬尽多东北风,丽日下尚有几分凛冽,偶见柳枝冒出新芽。
这是春来的前兆,忌忍不住微微仰头,嗅一嗅春的气息。
他向来对四季变换麻木,直到有儿子才想起来作为父亲,要教儿子认识这个世界。
春来树发芽,晨来霞漫天,今日的霞经久不散。
待日色变白,忌才发现那不是霞,是火。
大火焚起处,正是他的新家。
影将军的部属尽在城外中尉营地待命,气势恢宏的侯王府邸还没来得及安排更多的人守卫,就被贼人抓了个空。
一条肆虐的火龙盘旋在咸阳宫东北。
最先发现火势的是兰池别宫的卫士,他迅速禀报兰池宫尉。宫尉为防火势烧进兰池宫,紧急抽调兵力救火。
忌狂奔回家,只见守门仆役瘫伏在地,查验伤口,并非死于烈火而是利刃。
府邸中但凡易燃之处,皆被纵火,火源借风而起,连成一片。
前堂正屋已无法进人,忌逾墙翻入兰池宫,从兰池游进宅邸花园。
待他跃出水面,闯进火场,心中预感应验,火确实从正寝烧起。
人为纵火,目的是灭他全家。
火星灼人,见皮成伤,他顾不得痛,疯狂地寻找着妻儿。
房门被锁死,他一脚踹开,房梁轰然塌下逼得他后退两步。
隔着飞烟尘灰,隐约见棠棣抱着孩子缩在墙角,已然窒息。
火起时,她只能躲到砖石墙面的夹角,火海里只有那一角空隙。
火未烧上身,烟也能杀人。
忌跳进火海,衣物被点燃,火苗顺着头发直烧到面部。
待他抱着妻儿跳出火海时已是满身火,纵身跃进清池,留下水上一缕烟。
须臾,他将妻儿托出水面,来救援的兵士将棠棣和孩子抱上岸。
忌满身淤泥从池中爬起,已然面目全非,须发烧焦,面部溃烂。
他扑过去抱起圆乎乎的小不点,急促地拍打娃娃的脸,不停低头去听孩子的呼吸。
孩子永远地睡着了。
肉肉的小手还握着小拳头,就像第一次见到父亲时那样。
这个肉嘟嘟的小团子还只会咿咿呀呀,还没来得及学会唤一声父亲。
孩子也未曾呼唤过母亲,便永别了人世。
母亲胸口殷红,她躬身护住孩子,剑从背后贯入,凶手狠辣得干脆利落。
棠棣的伤口,让忌记起一个人,刺杀项仲那日,有一位夫人也这样护过她的孩子。
冤冤相报,报了回来。
他俯身听妻子的呼吸,没有。
再拉住手臂探脉搏,也没有。
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纵然血债累累也不该报在妻儿身上。
他疯狂亲吻她的额头,将她往怀里揉,像是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
也不知吻过几回揉过几回,棠棣突然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茫然惊愕又瞬间狂喜,背着孩子抱起妻子疯狂向右丞相府邸跑去。
新宅近兰池宫,兰池宫在咸阳宫东北,而右丞相府邸却在咸阳宫西南。
要么绕远,要么横跨咸阳宫,情急之下他选择冒险,重复幼年的游戏。
咸阳宫是他小时候练习飞檐走壁的绝佳场所,练习在禁地自由来去。
他流星一般闪躲过层层守卫,横跨后宫,停在太医署。
回家也要寻医,不如就在宫里。
太医令夏无且已去前殿侍奉,众太医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位右丞相公子。
忌被烧得面目全非,更是难以辨认,众医官惊慌失措,呼喊卫士捉贼。
忌慌忙去摸将军印,火烧水淹,那方印已沉在兰池水底。
他只好抱起妻儿往回奔,跑进中宫,直直跪到王后面前。
王后,众宫女吓得杯摔碗掉魂飞魄散。
“我……是我!”
忌嗓子沙哑,艰难地表明身份。
王后最先冷静认出是他,安排宫女铺好床褥,差太医速到中宫诊治。
一下来了十个太医,一个去看孩子,一个去看棠棣,一个给忌包扎,还有七个,挎着药囊干巴巴候着。
王后差女官通禀秦王,女官转过掖门,大朝已经开始,她只得暂时等待。
是以国君之礼接见使者,是对出访国的最高礼遇。
荆轲乃燕国上卿,秦国也由上卿蒙毅到傅舍迎见燕使。
到咸阳宫外,燕国使团的下介和从者在宫外等候,正副使进入宫门。
入宫门后,郎中令命少府郎中跑步入殿传告使者已至。
大行闻报,请百官按位次列阵,武将按爵位高低立西向东,文官以丞相为首,立东向西。
文武归位后,九宾列阵。
九宾来源于周礼之九仪,本为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九个爵位的宾客。
秦国的爵位有所不同,将十三级爵位简省一下,也能凑出九宾。九十多岁的麃公被请回朝充一回门面,赋闲在家在家的昌文君抓来当人形木桩,总而言之,大国气象天子威仪,全齐。
朝官就位,九宾列阵,谒者立于东陛,然后秦王由步辇抬出内房,落座王位。
抬辇人退下,因秦王近来时常头晕,太医令夏无且未退,挎药囊立在王身后。
殿上悉数就位,殿下郎中数百人持戟列于陛阶两侧,乐府奏钟鼓之乐迎宾。
乐声起,上卿蒙毅引燕使上殿,入殿后有大行指引宾赞,蒙毅就停在殿外。
这是个意外。
蒙毅身为郎中令,但凡朝议必在殿内且处于核心地位。这一次接见外使的大朝,由于荆轲的上卿地位,使得秦国也不得不出一位上卿迎宾,秦王就指派最信任的蒙毅以示诚心。
蒙毅本来反对,昨夜撂掉秦舞阳,荆轲又是个醉鬼,这才放心让荆轲一个人进殿。
舞阳如约被挡在殿门之外,蒙毅灵机一动,伸手去接秦舞阳手中的地图匣,他不介意当一回荆轲的小弟。舞阳抱着不给,相持之中,殿下郎中侧目,殿上群臣回顾。
舞阳神慌,地图匣里有鱼肠剑,他不敢给,更不敢说为什么不能给。
舞阳跟荆轲演习过觐见礼仪,也记得荆轲告诉过他今天无须上殿,可是他没有想到蒙毅会亲自来拿图匣,少年人的阅历太浅,浅到蒙毅疑窦丛生。
蒙毅手上加力,舞阳也加力,蒙毅断不会在自己的主场怯场,舞阳做不到。
舞阳记得,昨夜并没有打过蒙毅,就像去岁在剑阁,没有打过忌。
当时忌一瞪就吓得舞阳瘫到,今日蒙毅一瞪,他也毫无例外哭掉。
泪水横流,仍然死死抱紧地图匣不肯放。
蒙毅正欲一把抢过地图匣查看,荆轲笑道:“燕国穷困鄙陋,他没见过大世面,还没进献总归还是自己的,他当然不想给,还请大王宽容小孩子。”
秦王大度,既然舞阳不想给蒙毅,那你自己捧着吧。
如此,荆轲捧着樊於期首级和督亢地图,孤身近殿。
他看见了座上天威浩荡的秦王和陛下严阵以待的百官。
蒙嘉所言不错,殿上侍卫都没有兵器。
除了这一点在谋算之内,其他所有,都不在计划之中。
他没有近身的机会,因为有谒者下陛来取首级和地图。
大朝之上,君王与外臣之间物事交接,都由谒者传递,这是秦宫规矩。
今日大朝的谒者,也是深受皇帝信任的中车府令赵高。
荆轲没有把颅匣和地图给赵高,也没有替燕王问候秦王。
他步入殿中无声一跪,亲手打开头颅匣。
他履行承诺,完成樊於期的心愿,让那颗头颅看秦王最后一眼。
“樊将军,托臣问陛下一句话。”
这是荆轲觐见的第一句话,成功把整个朝会的节奏带偏。
大行令及属下傻掉,朝会才开始就没他们什么事了,按邦交之礼,还有好一番请礼还礼的客套才能进入正题,他们肚子里还装着“请燕使献礼”“请燕使献图”“我王还礼”……一大堆废话,现在都被全都省了。
这个节奏很适合秦王,单刀直入感觉很爽。
一路冰雪冻藏,樊於期的头颅还栩栩如生。
这不足以让秦王动容,他不是第一回见人头,也不是第一回见人死不瞑目。
他记得灭了樊於期三族,道:“他大概想说‘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寡人’!”
“不,”荆轲摇头:“他问陛下是否忘了对六国士子的承诺?”
秦王微诧,沉默半晌,无词可答。
荆轲向谒者奉上头颅,道:“陛下不必回答我,回答樊将军便可。”
谒者将头颅捧上王案,秦王凝视着樊於期的双眼,才记起那年初见。
那是十年前,秦王囚禁母后,铲除嫪毐,逼杀吕不韦掌握秦国大权。
那一年,他废了逐客令,改向天下发布招贤令,曰:“秦即天下,天下即秦……臣是天下之臣,王是天下之王,秦是天下之秦,愿与四海之士共图天下无战。”
于是,尉缭从魏国来,姚贾从赵国来,顿弱从楚国来,陈驰从齐国来,樊於期从韩国来……
秦王诺过什么?他诺得太多,封侯赐爵什么话都说过,什么饼也都画过。
画得最多最大一个饼,就是天下无战。
樊於期到生命最后,念的不是恨,而是秦王的诺。
秦王垂眼,避开樊於期的视线,惭愧于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死人的眼睛在等一个答案,王者风范最终也无惧于直视诘问。
“寡人从未忘记,也从未放弃,更从不逃避。”
荆轲微微颔首:“想来樊将军可以安息。”
秦王望望荆轲,又转头看樊於期,有点不懂这里面的逻辑。
“你既然在意寡人之诺,又为何要逃?”
樊於期无法回答,荆轲代为回话:“杀戮太重,不知是作孽,还是救世?”
“改天换地,哪能不痛?”
这冠冕堂皇的话,秦王已不知说过多少遍,这一次对着樊於期的尸体,才有几分胆寒。
士子,识文断字,通古晓今,所求者,不仅一己之富贵,更有苍生之福祉。
秦王用功名利禄与天下大任将他们笼络在秦廷,若是秦国的所作所为偏离他们的理想,他们又会像流沙散去,再寻良木而栖。
六国士子,有多少人愿意将屠刀举向自己母国,有多少人愿意用同胞的血来换一己富贵?
大抵不会很多,所以这个庞大阶层的诉求,是死最少的人,博最稳的宁。
这一诉求,终在这大殿之上,由荆轲代天下士子问出。
“倾苍生之血,换疮痍之土,是否值得?”
“‘止戈为武’,自古能止戈者,唯有以武。”
“穷兵黩武,欠血债于天下?”
“弭兵除战,虽千万人吾往矣。”
“杀人盈野,流恶名于后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春秋无义战’。”
“‘旷古有闲田’。”
“以血灌田?”
“非吾所愿。”
“此乃荆轲陛见的原因。”
“也是寡人如此见你的原因。”
这一番假大空的对话,朝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懂。
也许,只有秦王和荆轲两个人懂。
荆轲打开图匣,取图,将图展开到一半。
秦王看不清图,笑问:“看来是寡人的心还不够诚?”
“不,是荆轲有两副图,不知道该献哪一幅?”
“要献什么,燕王难道没有旨意?”
“有,可是臣不是燕国人。”
“为何燕使是卫国朝歌人?”
“今日臣要做的事,丧尽颜面,将被记在燕国史册被万世唾骂。没有一个燕国人愿意自己做,所以只好我这个外邦客卿来当卖国贼。”
“难为你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既食燕王之禄,也只能替燕王担辱。”
“你怎么不来食我秦国的禄?寡人让你知道什么叫吐气扬眉!”
“臣肚量狭小,食不了大国之禄,只配吃糟糠麸皮。”
“好,你既是燕国使臣,就是代燕国说话。殿中史官会记下你一言一行,以为存证。”
“臣谨记。”
“两副图是什么?”
“两幅图是两件事。”
“两件事?你让蒙嘉告诉寡人,燕国愿举国投降,而燕国国书却只有督亢之地。一国与一城,这便是两件事?”
“是。中庶子所言是私事,国书所言是国事。”
“你的意思是,燕国全境投降是私事,割让督亢之地是国事?”
“秦王明鉴。”
“私事如何?国事又如何?”
“私事是愿献一邦而报四人之仇,国事是欲献一城而罢两国之兵。”
群臣面面相觑,秦王沉默不语。
暗思片刻后,他猜出话里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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