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节(1/2)
刘宗周来丰州已半年,对所见所闻大为惊奇,这里汉夷杂居却能互相友善、秩序井然,苦寒地瘠却能养民众多、街市繁荣,而且各级学堂完备,无论老幼皆有机会读书识字,似乎正在走向开化,并不像蛮夷之地,刘宗周治学讲求实践,疑惑的问题一定要搞清楚,但丰州的官员却说不清所以然,问急了就乱说一气。
比如,刘宗周偷偷问刘之纶——丰州以夷人、流民居多,其中不乏盗匪、逃犯、奸商和不良文人,应该乌烟瘴气才对呀,为何反而地方安定?刘之纶想了很久才回答,大概是坏人太多,谁也惹不起谁,都被迫学着做好人,所以人心大治。
刘宗周很满意各千户所、百户所设教谕、开学堂,以汉语教书育人,他问云荣是否丰州从一开始就心向教化,云荣则大倒苦水,丰州语言好几种,能写会算的人寥寥无几,找个能做官办事的人也不易,不这样以后怎么办?总理府每年花五万多两银钞办各级学堂,想起来就心疼啊!
刘宗周厌恶刑名之术,而丰州没有死刑、酷刑,没有监狱、牢房,各级法司以断例决案,刑罚也只有鞭刑,这一点很合他的心意,向**司断事朱以谦大肆称赞丰州以德治国好,朱以谦悄悄告诉他,丰州无律法是因为没本事制订律法,无监狱牢房是因为舍不得花钱,所以拿着鞭子讲道理才最省事,而且丰州信奉亚里士多德的学说,这位西圣认为法律不是奴役而是拯救,良善的法律、正直的执法者和人人守法才是真正的法治,尽管丰州的条件还不成熟,但也是在走依法治国的道路。
刘宗周惊奇地发现喇嘛教、西教、回教在丰州非常活跃,尤其是喇嘛教势力庞大,不仅各村驻有喇嘛专司讲经说法、操办丧事,街市上也经常看见喇嘛维持秩序、调解纠纷,刘宗周认为这是以教乱政,跑到总理府要说法,掌书记杜宏泰却不以为然,喇嘛教在丰州的势力本来就大,所以才引入西教、回教制衡,再说总理府每年布施近万两银钞给喇嘛教,喇嘛当然该为地方做点事,宣宗皇帝说得好,省事不如省官,事实证明用喇嘛维护善良民俗、地方治安就是比官府更有效、更省钱,您瞧,喇嘛们多慈祥呀,老百姓就爱听他们的。
刘宗周越发不安,丰州乱成一团可以理解,蛮夷之地缺乏教化嘛,但却生机勃勃、蒸蒸日上,如果这条各种学术混杂的路走通了,以后圣学的地位该怎么摆?刘宗周顾不上面子了,决定主动找归化总兵谈谈,帮助这个糊涂蛋回到正确的道路,拖上刘之纶去包克图堵李榆——他有点怕被野人抓住剃头发,有熟人领路总要更安全,其实这一路连野人的影子也没看见。
总算把这个武夫堵住了,刘宗周瞟了一眼李榆“你就是归化总兵”,然后拉着刘之纶毫不客气就坐下,打量起面前这个黑瘦高大的年轻人,还不错,知道站着听师长教诲,虽然穿戴比较土,但没有骄横之气,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还挺可爱,刘宗周有了几分好感,神色也温和了许多。
“你平时读书吗?读得不多也无妨,治理一方最要紧的是为政者治心,心为天地万物之本,本正则天地万物悉正,齐家则家齐,治国则国治,天下太平则易如反掌,老夫的慎独之学便是教人治心,君子之学,慎独而已,人能慎独,便为天地间完人,哦,你不知道慎独,致良知总知道吧?独乃心之本,慎独便是致良知,但阳明先生对良知语焉不详,导致心学近禅而非禅,人之先天有止,欲求良知而不得,便易误入歧途,故老夫主张‘良知不离闻见’,教人以实践达内省,从而使人人可以致良知,人人可以做圣人,你就有良知,收留数十万穷苦百姓,给他们衣食,教他们识字,不滥施刑名之术,这很好,法之大者莫过于重民命、厚民生,告诉老夫,你想做圣人吗?”
李榆糊里糊涂摇摇头,觉得不对又点点头。蕺山先生讲过了,这家伙根本听不懂——刘之纶在一边使劲咳嗽,刘宗周也反应过来,刚才也许是对牛弹琴,面孔一板继续讲起来。
“你既心存良知,老夫便教诲几句,圣学乃天下至善之理,历朝历代莫不遵从,可是在你治下,忠孝礼义何在?你剃发易服以胡治华,践踏朝纲目无法度,私和东虏形如叛逆,西学不过是奇技淫巧之术却能登堂入室,奸商不过是唯利是图之辈却能为官乱政,近君子而远小人乃古训,你身边却小人得志,如周愕便是贪墨小人,你竟然想用他总理政务,”刘宗周越说越激动,又指着在旁边的李富贵厉声怒喝,“你更不是好东西,归化的乱象都是你这个王学旁门左道搞出来的,‘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百姓日用即为道’肯定出自你口,‘衣冠华夏在关外’、‘一个皇帝、两个朝廷’也一定是你捣鬼。”
李富贵冷笑道:“我的王学旁门左道虽乃贩夫走卒之学,却好过关内圣学正统,蕺山先生,你也说过那是伪君子之学。”
“朱大头,你是圣学罪人、大明叛逆、宗室败类,老夫要揭穿你的老底。”刘宗周怒不可遏地大吼,李曜、张之耀两个后辈吓得要躲出去。
“都不要走,把门打开,谁想听就听,蕺山先生,用不着你说,我自己的身世自己讲。”
李富贵竟然是大明太祖十三子代王朱桂之后,,当今代王的远房叔叔,不过从他爷爷那辈起就没入族谱拿不到宗禄——太祖的子孙多如牛毛,大明朝廷养不起这帮寄生虫,竭力限制宗室人口,李富贵的爷爷是第六代代王朱廷埼庶出十七子,入族谱的好事轮不到他,想入民籍做其他营生,官府又不许,一辈子顶着朱十七的名字,好在没被赶出王府,临死时还得到代王恩准,允许他的儿子、孙子继续留在代王府打杂混饭吃。
李富贵六岁就当起书童,侍候代王府的孩子读书——隔了两代人之后,他已经被排除在代王府子弟之外。李富贵的舅舅正好在代王府当教书先生,顺便也教他读书识字,还把抄书的本事解囊衔授。李富贵长大一点,代王看中他的一笔漂亮楷书,又派他管理书库和誊录王府文档,这一干就是五年,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言,却给了李富贵一个博览群书、熟悉国史的机会。
李富贵的舅舅是直隶顺天府秀才,对科举无兴趣,却喜欢经世致用之学,早年拜心学泰州学派何心隐为师,跟随大师去浙江、福建、四川等地讲学,还参与过创办“萃和堂”的活动,后来张居正毁天下书院打击异端邪说,何心隐大师死于湖广巡抚王之垣棒下,泰州学派逐渐衰亡,他四处漂泊最后到了大同。此人孑然一身,但学识渊博、见闻极广,闲暇时常谈论泰州学派的成败得失,他不甘心恩师的学说从此埋没,把一生所学传给外甥,不知不觉中李富贵成了泰州学派的传人。
李富贵十七岁时,朝廷拖欠宗禄,代王府养不起一大堆闲人,李富贵一家不得不自谋生路。以后几年,李富贵厄运不断,父母、舅舅相继在贫病中死去,他在大同无法生存,靠着舅舅教的本事伪造了一份和尚度牒,也过起四处漂泊的生活,将来怎么办不知道也不敢想,靠着乞讨和抄书过一天算一天。让李富贵惊奇的是,太祖子孙中的倒霉蛋不止他一个,四处流浪骗吃骗喝的宗室子弟有的是——太祖皇帝如果地下有知,恐怕哭的心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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