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聚谈 二(1/2)
萨哈廉哼了一声不言语了,复州之变是老汗的隐痛,牵扯面又极大,贝勒们一般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因为其中涉及了老汗最信任的两名汉臣——李永芳和刘兴祚,以及逐渐浮出水面的辽人集团,李永芳是铁岭李氏族人,老汗年轻时当过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家丁,两人有过交往,老汗在萨尔浒大捷后攻略明境,时任抚顺游击的李永芳献城投降,老汗对这个老熟人来降非常高兴,将老七阿巴泰的女儿嫁给他,所以李永芳得了个‘抚顺额驸’的称号,以后又被老汗提升为三等总兵,位列八都堂之一,排名汉官之首,掌管金国汉民事务,对明国的刺探情报、招抚降官也一并托付,李永芳做事谨慎、为人正派很受老汗信任,而且李永芳也确实有能力,他招降了明国辽东巡抚王化贞的游击孙得功,使金军不战而获广宁城,便是一件奇功。
刘兴祚在金国资格更老,万历三十四年少年刘兴祚为躲避明国官吏迫害,即从开原老家投奔老汗,刘兴祚相貌英俊、弓马娴熟而且读书甚多颇具才干,治理地方、筹措钱粮都非常得力,老汗视其为自己的子侄倍加呵护,曾解下自己的裘衣相赠,刘兴祚的官职也不断提升,三十不到就当上了副将,在汉官中的地位仅次于李永芳和汉化的诸申佟养性,受命掌管金国最富庶、军情也最复杂的南四卫——金、复、海、盖四州事务。
然而,就是这两个人在复州之变中让老汗灰头灰脸,天命八年初,老汗为应付毛文龙持续不断的海上袭扰,下令撤金州近海之民退处复州,这时复州备御王丙告发刘兴祚私通明国,似有举四州之民投奔毛文龙之势,老汗接到王丙的告发信大惊,马上下令代善、阿济格带兵前往复州,一向胆小怕事的李永芳却不知怎么回事,脑子一热出面劝阻,说是复州之事未明不可仓促出兵,如果大兵一到复州却没事,岂不是招人耻笑,老汗当然不会听他的鬼话,等事情弄清楚,人大概也跑光了。代善、阿济格一到,真相立即大白,复州已聚起四州男丁数万,人人拖家带口收拾行装,阖城米面皆做干粮,逃亡之像尽露,接下来就是杀人了,代善、阿济格两个屠夫杀复州男丁两万,子女被掠为奴,未杀者与永宁(金州)、盖州之民尽赶向东,刘兴祚之弟刘兴仁也被斩首,刘兴祚本人与李永芳长子英格戴枷执入辽阳。此次屠杀使南四卫之地四卫空其三,金国弃沿海四百余里之地不守。
复州之变引发的发应是剧烈的,金国的诸申官员与汉官本来就脆弱的关系一下子就紧张了,李永芳与刘兴祚可以算是汉官领袖,他们背后是庞大的辽人集团,如何处置他们成了大难题,老汗最终也没敢对他们下手,以刘兴祚降为参将闲居了事,英格被赶回家反省,对于李永芳这个老伙计,老汗忍不住臭骂一顿,指责他死不悔改、心向明国,然后被革了总兵之职,回家管儿子去了。
复州之变就怎么不了了之,告密的王丙成了倒霉蛋,以诬告上官被处斩——其实他早该死了,这个家伙和永宁备御李殿魁居然鬼迷心窍又告发大都堂乌尔古岱接受他们的贿赂,大妃阿巴亥和大贝勒代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打击四贝勒重要党羽的机会,老汗亲自过问此案,结果是乌尔古岱被革去大都堂和总兵之职,降职为小小的备御,乌尔古岱一气之下死了,被牵扯进案子的四贝勒和济尔哈朗、德格类、岳托等小贝勒被处罚银,四贝勒还被罚了两个牛录,胆大包天的王丙因此被卷入后金权力之争,得罪了这么多贝勒,这次老汗既然放过刘兴祚等人,那只能杀他了。
另一个倒霉蛋是佟养性,这个人是开原商人出身,人品不错,做事也老实,就是能力差了,与李永芳和刘兴祚根本无法比,几年下来人都脱了层皮,但辽东的汉民事务搞得一塌糊涂,他自己也是垂头丧气,老汗面对辽东危局终于下了决心,将李永芳、刘兴祚官复原职,李永芳重操对明国用谍事务,刘兴祚协理佟养性办理汉民事务。
门边的达海叫起来:“你们别大呼小叫了,饭菜来了,好香的肉味啊。”在座的人这才感到肚子饿了,阿哈进来摆好饭菜,萨哈廉一挥手让大家上炕,萨哈廉、库尔缠、达海与刘兴祚毫不客气就盘腿坐在炕上,李榆、英格算晚辈,只能在炕沿坐下,饭菜不错,白水煮猪肉,再加上几个小菜,李榆拿来的鹿肉也烤熟切了一大盘端上来,萨哈廉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小坛子酒让大家悄悄喝,后金国正在闹粮荒,禁止用粮食酿酒,想喝到酒可不容易,库尔缠见到酒兴奋得不得了。
小酒一喝刚才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刘兴祚对李榆似乎很感兴趣,应把达海挤到一边,自己坐到李榆旁边,跟李榆边吃喝边闲聊起来,李榆本来很拘束,但身边有了库尔缠和刘兴祚,慢慢也放开了,这伙人除了英格,其他人之间看起来关系非同寻常,刚才吵成一团的萨哈廉和刘兴祚现在好得像亲哥俩,刘兴祚几杯酒一下肚,就抱怨萨哈廉对自己的小兄弟照顾不周,额鲁从去年底到现在三四个月了,一直没被定旗籍、分土地,日子过得苦也没个人管管。
萨哈廉苦笑着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巴泰一直没死心,小心提过几次想要走李榆,可老汗都给他顶了回去,而且说以后额鲁去哪个旗、派什么差、娶什么媳妇都得由他老人家说了算,谁也弄不清老汗想什么,刘兴祚听了吓了一跳,额鲁就是一个没官职的小侍卫,老汗居然管到他头上了,这也太奇怪了,别是老毛病又犯了,想再收个干儿子,当初他投到老汗那儿,老汗也是这样对待他的,说实在话老汗对他刘兴祚确实不错。
达海摇头,老汗不把事定下来,额鲁就吃亏了,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了,还是个穷光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家。李榆却说,自己也不敢成家,这里的人嫁出的女儿都是十二、三岁,他可不敢对这么小的女孩子动手动脚,李榆觉得自己找个老婆至少也要十六岁,大家一听都被逗乐了。
这时,两个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了,看着桌子上的肉想吃又不敢过来,萨哈廉微笑着一招手:“阿达礼、勒克德浑,你们到阿玛这儿来。”这两个孩子是他的儿子。
十岁的阿达礼马上爬上热炕,伸手就抓肉吃,小一点的勒克德浑被李榆抱在自己的腿上,帮他夹肉吃,看到两个孩子抢肉吃,萨哈廉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其他人停下筷子不吃了,就看着孩子们大口吃着,过了一会儿,萨哈廉才叫阿哈把孩子带出去,李榆赶紧夹了一大块肉塞到勒克德浑手里。
饭吃得差不多了,李榆终于壮着胆子把自己这段时间的苦恼对萨哈廉如实相告,李榆痛苦地说道:“武纳格在觉华岛凶性大发,领着蒙古营肆意杀戮,连孩子、女人都不放过,人杀了衣服也要扒下来,这种畜生大汗为什么不杀了他,还有大汗为什么烧了右屯卫的粮食?那可是能吃的粮食,蒙古人携家带口而来,不是想和我们打仗,只想要一口活命的饭,那些粮食可以让多少人活下去,他们也是人啊!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们却要害他们死,那我们与禽兽何异?”
库尔缠听了连忙踹了李榆一脚,示意他住嘴,刘兴祚看着李榆的目光却是一亮,萨哈廉脸色一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告诉你大汗为什么烧粮食,那些粮食必须得烧,否则会死更多的人,那些伸手要粮的蒙古人也许只想要口活命粮,并不打算和我们打,但他们背后有他们的台吉、诺颜,这些人可不会饿肚子,他们想的是杀我们的人,用我们的人头向明国讨赏,我们前脚把粮食给了那些穷人,蒙古的台吉、诺颜们后脚就会拿刀逼着部民交出粮食,然后吃着我们给的粮食来打我们,仗一打起来死的人更多。额鲁,你迟早会领兵打仗的,必须知道慈不掌兵,在战场上做好人会害死很多人的。”
萨哈廉顿了一下,又严肃地说道:“没有谁天生是禽兽,你看到的那些杀戮妇孺的人,也许放下屠刀就是一个善良的百姓,他杀人时眼前不是一条生命,而是一件可以让他的孩子免于冻死的衣服,这时你还能阻止他杀人吗?我告诉你杀戮的根源在于贫穷和仇恨,北方乃是寒苦之地,吃穿生存都是问题,一场风雪、干旱就可以把一个部落彻底摧毁,谁要想让自己的部民活下去,就不得不学会抢掠,先是抢周围的部落,强大了就抢更富庶的南边汉民,而为了南下抢掠,自古以来草原的游牧部落与我们这些山林中的部落之间,就是杀伐不断,不分出个胜负就不会停止杀掠,游牧部落与我们一旦有一方被另一方征服,胜利者国力必然强盛,马上会南下杀戮抢掠南方的汉民,而南边的汉民为了保住自己的人口、财物,也必须不断打击北方的草原部落和渔猎部落,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就比如,我们曾经建立过金朝,就首先对草原的契丹人灭其国诛其族,随后立即南下攻打南边的汉人大宋,占据大宋的中原后,同样不断打击削弱北方的部落,大金世宗与章宗皇帝时,对草原游牧部落实行减丁之策,每隔几年就派兵进草原大肆杀戮鞑靼成年男丁,以消除隐患,而鞑靼人壮大后建立了蒙古国,也同样对我们大肆杀戮,入关的女真几乎被斩尽杀绝。南边的汉人也一样,对北方的部落实行分而治之、扶弱抑强、剪除强枝之策,明国就是这样干的,成化三年的丁亥之役,明国联络朝鲜血洗了我建州三卫,杀我先祖建州左卫指挥使董山和建州卫指挥使李满柱,建州右卫指挥使凡察避入山中暂逃此劫,但后来也被杀死,三卫男丁被斩首近两千级,此役之后建州三卫几无男丁,百余年一蹶不起,后来的李成梁其实也是这样做的,他打古勒寨造反的王杲、王台没有错,可根本没必要把古勒寨的人全杀了,古勒寨之屠实际将刚刚强大起来的建州右卫灭了族。这些事的是非各有其说、不必再论,但仇恨就这样不断加剧。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先解决贫困问题,只有让各方都过上好日子,才有可能制止这种杀戮,但从古到今没有人能想出办法,所以你不必苦恼,以后会习惯的,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减少杀戮,有时候甚至不得不以杀止杀。”
李榆沉默了,萨哈廉讲得很对,一切来源于贫困和仇恨,但谁又有本事解决这些呢?李榆觉得自己肯定没这个本事,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时,外面传来呼叫声,有人在喊,贝勒爷,有人打起来了。接着就是杀猪般的嚎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李榆手按刀柄一个箭步抢先冲了出去,萨哈廉等人随后也走出门外,院子里萨哈廉的侍卫和阿哈正围成一圈看热闹,李榆分开众人一看,居然是孟克骑在一个三十左右岁的汉子身上挥拳狠揍,地上的家伙一边嚎叫,一边还嘴硬:“孟克,你有本事就打死我,爷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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