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最后的心愿(2/2)
他又把第三杯酒端起来,喊了一声:
“爷爷,爸爸,咱们共同把这杯酒干了吧!”
说完,大虎一仰脖,干了,这口酒喝的有点大,他的流眼泪被呛出来了,也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他心有所想,在他眼泪被呛出的瞬间,他的情感的潮水,像开了闸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开始毫无顾忌的失声痛哭,鼻涕流出来了,他也不顾,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眼泪为什么而流,男人就是这样,由于责任二字,一生都扮演了坚强的角色,抛开责任,男人何曾没有柔情的一面,只是他们认为的抑制了,藏在了心里面,让人难以扑捉。
和许许多多的男人一样,他的一生,经历过风雨,也见过彩虹,经历过黑暗,也见到过光明,世态炎凉,人生百态,对于他而言,不过是生活中的插曲,当你有时间和勇气,面对它的时候,你会发现,最终留下的是,更多值得回忆的东西。
他哭累了,也倦了,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他一扭脸,看到了坟地的旁边的山坳,被阳光照得暖暖的,本能促使他,朝着充满阳光的山坳走去,他躺在了那里,在大山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他,这次与大山的近距离接触,感觉大不同,以前的他,由于被家所累,他倒像个匆匆过客,甚至于没有闲下来,仔细的观察过大山的容貌,现在,他终于有时间,好好的和大山亲近,躺在它温暖的怀抱里,尽情的享受了。
由于太享受,太踏实了,他睡着了,在睡梦中,他看见了爷爷,来到了他的身边,爷爷还是那样的和善的问他,毛笔字练得怎么样了?给乡亲送对联的事情,是不是一直在坚持?他笑着回答爷爷,毛笔字有进步,送对联的事情,一直在坚持,爷爷听了他的回答,给他竖了拇指,他问爷爷,这些年都去了哪里?让他想死了,有几次梦中梦见,抱着爷爷哭了,可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是梦,今天终于可以见到真人了,他不会轻易的放开爷爷。
他要把几十年来的经历,全都说给爷爷听,爷爷坐在他的身边,静静的听着,说到高兴的地方,他会手舞足蹈,也许正是太高兴了,当他手舞足蹈的时候,醒了,他摸了摸身边,是空的,他不由的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能克制一些,如果不醒的话,爷爷还会多些时间,待在他身边,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对爷爷讲,他有些失望。
他心里清楚,梦总是要醒的,梦做得再好,还是要回到现实,他已经七十三岁了,他经常听老辈的人说,七十三、八十四,好像是个人生的坎,他自己清楚,以他身体的状况,能活到七十三岁,已经是老天的眷顾,他也没什么遗憾了,即便是他迈不过这个坎,他也会平静的面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这辈子,大事没干成,但小事做了不少,如果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无愧于心。
人有的时候,会刻意的追求人生的辉煌,追求人生的极致,殊不知,辉煌和极致过后,都会归于平凡,有人理解的平凡,是无所事事,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其实,那不是平凡,而只是活着,心里装着爱的人,能在平凡的生活里活出精彩,心里没有爱的人,即便腰缠万贯,呼风唤雨,也只能活在当下,最终留下的,也只是一具皮囊。
就像大虎,最初秉承爷爷的遗愿,要为乡亲送对联,这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事,可他坚持了,并且还发扬光大,免费办了扫盲班,他的举动,在他看来,微不足道,可乡亲却受益匪浅,识字了,就能看书看报,就能了解大山以外的世界,就能修正自己的一言一行,就能跟上时代的脚步,这是个良性循环的过程。
有了爱的付出,他不仅使乡亲有所收获,还让一直不肯正视自己,甚至想通过儿子,把仇恨的种子传下去的韩三,也最终表示了忏悔,爱就像一粒种子,种的多了,回报的就越多,是它把沙峪村的乡亲,团结在一起,共同度过生活中的幸福与磨难,今天,这个目的达到了,他看到了沙峪村的希望,他告诉自己,自己只是沧海一粟,沙峪村的后人们,一定会把爱的种子,继续播下去。
就像他的女儿,已经扎根在山区,为了山区的教育,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他没有遗憾,他骄傲,想到这里,他柱着拐杖站了起来,准备回家,就在他要挪步的时候,他的嗓子眼有一股热流,要喷涌出来,他下意识的低下头,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出来,他的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紧接着,咳嗽不断,此时,他脑子很清醒,他必须趁着身体还顶得住,赶紧走回家。
他柱着拐杖,吃力的往家走,快要走到家的时候,遇上兰珍出来迎他,看见兰珍,他故意强打精神,尽量的挺直腰杆,兰珍责备他,不该去了这么长的时间,让她挂念,他则强颜欢笑的说,都老夫老妻了,还学会年轻人那套了,离不开了,就不怕旁人笑话,两个人搀扶着,回到了家里,他告诉兰珍,他想找山子有事说,兰珍知道,他只要是张口,肯定是有要事要说,兰珍没敢耽搁,来到了山子家,山子正好刚回来,听说大伯找他有事情,二话没说,来到了大伯家。
一进家门,就看到大伯躺在炕上,兰珍对大虎说:
“我把山子找来了,有什么话就跟他说吧。”
兰珍说着便坐在了大虎的身边,他看了一眼兰珍说道:
“兰珍,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的跟山子说。”
“你可真是添毛病了,跟山子说句话,还得背着我,真不知你这个死老头子,又在想什么?”
兰珍说着,走出了屋子,兰珍出去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坐在了窗根底下,也不知大虎的
第六感知是从哪来的,他料定兰珍没有走远,他让山子走到院子里,兰珍知道这是大虎的意思,便去厨房忙活了,山子最了解大伯和大妈的感情,两口子一直说说话不背人的,可今天,大伯的举动很反常,居然有话不愿意当着大妈的面说,于是,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大伯,大虎把山子拉到跟前,告诉他:
“山子,我之所以不想让你大妈听到咱俩的谈话,是不想让她过早的为我担心,你是我的侄子,也是我的徒弟,有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你明白吗?”
“大伯,有什么话,您就说吧。”山子说。
“前一段时间,为了能够圆我去大学的梦,我一直没有放弃锻炼,可是,我自己的身体,我最了解,没有几天的活头了,今天我去了老金家的祖坟,看了看爷爷和父亲,也跟他们说了很多话,我应该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刚才临回来的时候,我一口血,差点没缓过来,为了不让你大妈看出来,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故意强打精神,还不错,把你大妈糊弄过去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我撑不了几天,在我临走之前,想拜托你两件事。”大虎说。
“大伯,您别吓我,我这就去请医生,等您看完了医生,再跟我说事情。”
山子说完,就要起身,被大虎一把拽住了,就是这么一拽,几乎使出了他百分之百的力气,山子回头看大伯一眼,发现,大伯的脸色立马刷白,呼吸也急促起来,看样子,大伯的身体,确实经不住一丁点的伤害了,山子流着泪,重新坐到大伯跟前,他拉着大伯的手说:
“大伯,我听着,您慢慢说吧。”山子说。
“你还记得那年,你和我做的棺材吗?”大虎说。
“记得。”山子说。
“如果这几天,你厂子里不忙的话,你跟厂里请几天的假,把那副棺材,再给我油一遍,我当了一辈子的木匠,也给别人做了不少的棺材,到头来,我不能躺在破旧的棺材里走,这是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拜托你的第二件事,就是你大妈,我跟她结婚好几十年,自打她嫁给我以后,可以说,没有享过什么福,我家的那两个儿子,你也知道,不能让我放心,我走了以后,你要常来家里看看,两个儿子孝顺,自不必说,如果俩个儿子不孝顺,你就多担待点,山子,你说,我这样要求你,是不是太自私了?”大虎问。
“大伯,孝敬您和大妈,是我的本分,到什么时候,我山子可以拍胸脯说,有我吃的,就有您和大妈的,您可不该跟我说客气话。”
山子说完,痛哭起来,大虎用手轻轻的拍着山子,意思是,不要被兰珍大妈发现,山子提醒大伯,老两口相爱相守了一辈子,临了,瞒着大妈,是不是对大妈的伤害,大虎告诉山子,你还年轻,还不能体会,相守了一辈子,其中一个人要先走,对对方的打击该有多大,可山子说,如果大伯就这样走了,那对大妈的打击,不是更大吗,大虎却说,虽然早晚都是伤害,都是打击,他现在能做的是,把这种伤害降到最小,比如,晚一分钟知道,她就晚一分钟伤心。
尽管山子对大伯的话,不是很认同,但是,他是大伯最信任的人,他愿意遵从大伯的意见,尽最大的努力,让大伯没有遗憾的走。
在得到山子肯定的答案以后,大虎长舒了一口气,他跟山子说:
“现在可以叫你大妈进来了。”
兰珍进屋以后,大虎拼劲全身的力气,说道:
“我刚才跟山子,聊了些厂子里的事,都是手艺上的事,就没让你在跟前听,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要是跟你生气,早就活不到今天了,哦,对了,刚才山子去杂物间,说是要去看看你和他做的棺材,这是怎么回事?”兰珍说。
“是我叫他去的,你也知道,那副棺材,放那好长时间了,如果不拿出来油油,就该裂纹了,挺好的木料,可惜了。”大虎说。
“我去给你熬点粥,一会儿趁热喝了,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喝了粥,好好的睡上一觉。”
兰珍说着,去了厨房,山子在查看了棺材以后,回家准备油棺材的材料去了,回到家的山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母亲玉儿拉着山子的手,问道:
“你大伯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山子说着,哭了。
“还说么什么?一定是你大伯有事,不然,你怎么会哭的这么伤心?”母亲说。
“妈,我答应大伯要替他保密的,我要是跟您说了,你可要帮着我保守秘密。”
山子说完,把大伯交代他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儿子一起哭,娘俩的哭声,把身体欠佳的父亲金昌元,惊动了,他在得知了大虎的病情以后,急着要往大虎家赶,山子告诉父母,要去也是明天,以串门的理由去,不然,被大妈知道了实情,不但大伯的病情,随时面临危险,大妈也可能悲伤过度,身体出现意外,我们能做的,就是要老俩平安的度过这些日子。
山子的劝说,起到了作用,第二天,金昌元老两口,相互搀扶着,来到了大虎的跟前,此时的大虎,已经没有了昨天跟山子聊天时的精气神,兰珍告诉他俩,大虎总是说累,总说要睡觉,每天只喝点粥,说是没胃口,听了兰珍的话,憋不住话的金昌元,刚要张嘴说,就被玉儿推了一下,这一下,提醒了他,也许是说话声,惊醒了大虎,大虎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坐在身边的金昌元两口子说道:
“你们两口子,不在家歇着,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没事,玉儿说,呆在家里烦,想找你聊聊天。”金昌元说。
大虎有精神的时候,就跟两口子搭上一两句话,没有精神的时候,就闭眼休息。
两天的时间,山子把棺材重新油了一遍,他还特意把大伯背出来,看了看新油的棺材,大虎表示满意,在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晚上,到了后半夜,大虎突然间有了胃口,他让兰珍给他煮一碗面条,再卧一个鸡蛋,兰珍高兴的看着老头子吃,她心想,老头子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吃完了面条,大虎告诉兰珍,他不但胃口大开,浑身的关节也不疼了,他今晚不想睡了,想跟她好好的说说话。
两个人从相识到风风雨雨走过几十年,聊得话题太多,两个人竟不知不觉的聊到了天亮,兰珍要给大虎做吃的,他对兰珍说,说了后半夜的话,他累了,想睡会,他要兰珍不要叫醒他,让他睡个自然醒,兰珍扶着大虎躺下,独自一人走出了房间。
大虎此时,头脑还是清醒的,但是,明显感觉出,身体越来越不行,底气也越来越跟不上,他明白,老天要收他了,昨天晚上,在他身体出现反常的时候,其实他是清楚地,他记得他爷爷和父亲走的时候,好像都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人们常把这种现象叫做‘回光返照’,也就是说,在那段时间里,本不能吃东西的胃口,却意外的大开,本疼痛的关节,意外的不疼了,可是,这个现象过去以后,可能就是他要走的时候了,只是这一切,兰珍并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街坊大婶串门,问道大虎的身体,兰珍告诉大婶,昨天晚上,大虎的身体,突然出现了好转,吃了一大碗面,关节也不疼了,还陪她说了一晚上的话,兰珍的话,让邻居大婶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对兰珍说,该不是‘回光返照’吧,兰珍听了,轻轻的拍了一下大婶,说她嘴上没个把门的,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大婶走进了屋子,看见了大虎,睡的很香,很安静,她试图叫了几声,却没有反应。
大婶赶紧让兰珍进屋,兰珍也推了大虎几下,大虎只是闭着眼睛呼吸,不答应,这下,兰珍慌了,他把山子叫进来,山子也在大虎的耳边叫着,但依旧没有反应,兰珍赶紧让山子,把儿子女儿找了回来。
大虎是真的累了,他睡得好香,好香,女儿的哭叫声,兰珍的呼喊声,都没能叫醒他,他的精神以及整个人,轻飘飘的,离现实,越来越远,他经过了沙峪村最高的‘处女峰’,看到了爷爷和父亲正在向他招手,他还看见,李永根和他的老母亲,梅子和裁缝,也在那里。
在他回身的瞬间,走的时候,才几个月大的他的儿子小七,也朝他走过来,他奋不顾身的向他飞奔而去,他一把抓住了他,他哭着对小七说,爸再也不离开你了,咱们祖孙四代,永远的在一起,永不分离。
他翻过‘处女峰’,到了该来的地方,他看见,这里的天,仍然是晴朗的,飘着白云的,山是绿的,水是湛蓝的,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没了疼痛,心里没了纠结,一辈子都没有过的轻松愉快,通遍了全身,他舒服的飘了起来。
一九七八年二月五日,七十三岁的大虎,一个普通的木匠,走了,永远的走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参加他的葬礼,村民还自发的,在村口为他临时搭设了祭奠的灵堂,烧香磕头,悼念他,三天以后,他被安葬在了祖坟里。
若干年以后,他的后人,从国内国外赶回沙峪村祭奠他,并为他重修了坟墓,其中他的正在攻读法学博士的外孙女,代表后人,手捧着鲜花,跪在他的坟前,对他说:
“姥爷,我们是在听您的故事中长大的,您的教育理念,一直影响着我们,您放心,我们不会辜负您对我们的期望,学成以后,一定以实际行动,报效祖国,报效家乡的父老,您永远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永远以您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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