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家有疯娘,难过我过不去的过去(1/2)
听说,有雪的地方,就是传奇。
我拾一片雪的纯洁,把眼泪,冻成透明的冰花儿。
没有西下,没有西下的夕阳,没有落落西下中金色的夕阳。
话说,我的天地是如此寂寞,寂寞得——形单影只。
茫茫的雪域,白得荒芜,
恍惚间,看不到杏红的夕烟;
恍惚间,看不到杏黄的夕照。
一切都是空的,
一切,都是看不见情绪地,掏心的空。
无欲无求了,
我悄悄地撑一片天,
不再过问,那雪夜——漫天雪青的,天寒地彻。
——摘自窦泌的心情随笔《吟雪^悲》
天没亮的时候,下了场赶早的冷雨,湿哒哒地把我冻醒了。
脸很凉,身上也很凉,我腾出一只手,拧了拧被水浸透了的被子,这才发现屋檐上的碎瓦还没来得及补,而今漏水的地方,已经被宿雨冲刷地塌了一大块儿,露出个狗啃的洞,丑陋地渗着光。
阁楼里的光线很暗,空气里潮湿的气息使我无法入眠,“唉~。”我无奈地叹一口气,把湿哒哒的被子担在了衣柜上,起身走到了窗边。
“吱呀”,窗户在一声沉闷的声响中开了一条缝,就好比一线天般,纳入了天际渺小的缩影。小朵小朵的游云像是灰色的浸满水的棉,把天的轮廓撑大了一些些,我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胀破了肚皮的水管,正朝着破败的屋顶哗啦啦地倒水。
雨还在下,一米清澈的晨光透了进来,我把手搭在头上,借着这一丝模糊在雨帘中的微亮,我看到了在楼下舂米的阿妈,她老了,额前的银发是她最无奈地年迈,空无的岁月,像是褪了色的蒲公英,杂乱地扬在了风中,只是抓不到,只是看不清,因为一切,都是怅惘的遗憾,就好比阿妈一头的花白,愁苦半生。
“阿~妈~”我把手放在嘴边,扬着嗓子喊出了声,可最终回应我的,也只有我自己的回音而已。
“咚咚咚咚咚~”舂米的声响很大,我知道,阿妈又犯病了,她依旧听不到我说话,依旧坐在那个老旧的小木凳上咚咚地舂着米。
“哦,老天!”我的心咯噔一响,只觉得是大大的不妙了,我强压着内心的紧张和不安,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了楼。
“阿妈!你干什么?!”我几乎是尖叫着走近她,抢下了她手中舂米用的杵子,呵斥她:“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你把杵子杵在自己手上会把手弄废的!”
阿妈当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用浑浊的眼神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一把抢回了我手中握着的杵子,随即又把手放进了米槽里,连同籼米,连同手,一起舂了起来,“咚咚咚~”,阿妈的手背已经肿起了淤青,指尖殷红的鲜血流到了籼米乳白的表面上,凝成暗红的泪,“咚咚咚~”她依旧一下一下地舂着,仿佛不知疼痛。仿佛不知疲累,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地杵下去,杵得手上一片狼藉。
“阿妈,你清醒一点儿啊,你看看我,是我啊,我是窦泌啊!”我死死地抱住她,哭着拽住她不停抖动的双手,她却死命的挣扎着,像撞客一般地疯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咦~,嘿嘿~。”
“醒吧!”我狠狠心掴了她一巴掌,“啪!”没有风声,没有哭声,没有疯癫的憨笑声,听得到的,只有一记清脆的巴掌声,生生地打痛了心。
“阿妈。”我跪倒在她面前,紧紧地握起她被杵得触目惊心的手,“你可认得,我是谁?”
她浑浊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清澈,“窦泌?”
“娃诶,你干嘛跪在地上,快起来,地上凉呀。”她伸手,颤巍巍地来扶我:“啊~,我,这手,这···”
“没事儿的阿妈,走,上屋里去,我给你擦点儿药!”我轻轻朝她的手上吹着气,血迹很快就丑陋地干在了手上,像是劣质的红油漆,怎么擦都擦不掉。
“娃,我这是怎么了?”阿妈迷茫地望着我,仿佛根本就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儿。
“哪儿有怎么了,您哪,是下楼的时候,不小心给摔的。”我掩饰住心碎的悲痛,酸酸地,冲她露出一个违心的笑。
她弯腰拾起了地上的杵子,又看了看被血水染红了的籼米,“这像是摔得么,娃呀,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又病了?”
我紧紧地抿住嘴,实在不愿向她透露哪怕半个字儿的只言片语,尽管我知道,即便我不说,此刻,她也已了然于心。
“唉~,造孽哟,窦泌啊,”她唤我,“送阿妈去菠萝村吧,阿妈不想再这么活得不明不白,你,你就让我永远地糊涂了吧。”
“莫要再瞎说!”我制止她的自暴自弃,“再苦再难,这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不小了,糊个口,能养活你。”
她哭得老泪纵横,眼角的皱纹被泪水浸得突显了轮廓,“可我不能拖累你呀,要是你阿爸在····”
“莫活在过去,”我打断她“伤心事儿就不要再提了,即便阿爸还在,我相信他也是不愿看到你这样的。”
“好,不提,不提”她算是破涕为笑了,可我知道,自从阿爸走得那天起,她从未真正地笑过。还记得出殡那天,也像今天一样,下着小雨,一直下,一直下,阿妈的眼泪也一直流,一直流,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很久以前,我也像这连绵的宿雨一样,哭了就不会停。那时阿爸会带我到村后的荒山看花儿,那花儿开得很妖艳,阿爸告诉我,那便是罂粟,这个世界上最具魅惑力,也是最危险的花儿,但它很坚强,只要一粒沙,一滴水,它就能活下去。
他说,人活着,就得坚强,我一定要跟罂粟一样,活得坚强。
可惜,我没能学会坚强,上山采药的时候,我会累得嚎啕大哭,被树枝扎到手的时候,我便疼得纵声哀号。
我觉得,我可以哭,因为阿爸就是我最大的山,在他面前,我可以脆弱,不担心温饱,也无需牵挂任何。
我家世代行医,荒山后的罂粟,是绝好的良药,山里的水土不好,有时候喝了不干净的雨水,就会闹痢疾,去茅房拉得个天昏地暗,人几近虚脱。阿爸是用药的奇才,他把罂粟凋败的壳轻轻拨开,再配以黄芪和枸杞,煮成药汤,拉肚子的人喝了药汤,不出三天,就果真没在腹泻了。
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我的大山会轰然倒下,更没想到,这夺命的符咒,竟会是荒山上治病救人的罂粟。
不知从何时起,荒山上的罂粟一株株少了,它们变了模样,从干瘪的嘴里吐出了一个个黑色的粘块儿,被附近的村民当成原料,拿出去卖。
有一次,我好奇地跟着姨母上山,我看到了那黑乎乎的东西,被姨母当成宝贝一样放进了背篓里,我天真地问她,这究竟是什么,姨母并未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她只是硬塞给我一块儿,并告诉我这是好东西,这就么一块儿就能值好多钱,我把她给我的那块儿黑得跟炭一样的东西带回了家,放到了家里头缺了口的瓷碗里,想煮出来尝尝个中滋味儿,谁晓得阿爸在这时候冲了出来,一把打掉了灶上的瓷碗,我看到,他的眼睛红得吓人,那是怒火燃烧的颜色。
那时的我只有七岁,我摔碎过家里的碗,砸烂过阿爸的药箱,犯过无数次错误,可阿爸,这是第一次那么地凶。我从不曾发现他会这么地凶,不知所措的我真的有被吓到,索性就毫不掩饰地哇哇大哭起来。
那天,阿爸训了我一顿,我从他那儿知道,这黑乎乎的东西,叫鸦片,它不是救人的药,而是害人的毒,它是会让人上瘾的东西,碰不得。
阿爸气急败坏地领我去到了姨母家,我被妈妈领进了里屋,没有看到他们吵架的样子,只依稀地记得屋里有打砸声,还有气过了头的谩骂声——
“窦泌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这么坑她呢?”
“我怎么坑她啦?做人得凭良心啊,再说了,那山上的罂粟不是你们家种的么?种那么多,还不让人采啦?”
“那怎么能一样呢?我种它们,是为了治病救人的。”
“得了吧,收起你那套悬壶济世的假慈悲,那东西真正的价值,你比我更清楚,我看,你个老小子是想独吞吧,有钱不想大家一起赚,是不是,啊~”
“大姐,这道理跟你怎么就讲不通呢?”
“讲不通就甭讲了,一句话,你还让不让采啦?”
“不让,我绝不容许你们这么昧着良心做缺德的事儿。”
“哟!妹夫,话儿可别说那么死,这样吧,卖来的帐,我们三七分怎么样,你要是肯赏大家伙儿口饭吃,怎么着都成啊!”
“大姐,这些话儿就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明天赶早儿我就放火,一把把后山给烧了,谁也别惦记着,我要好证明,我是没有私心的,孩儿她妈,把窦泌领出来,咱回家去!”
我缩着头,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被阿妈领出了屋,姨母一见到我眼睛都亮了,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就不撒手,“窦泌啊,你出来得正好,快帮我劝劝你阿爹,他要烧了山里的罂粟田,想让全村人病死!”
“姨,你松开,疼,疼···”我害怕地掰着她几乎要嵌进我肉里的指甲,可是怎么掰都掰不开。
“大姐,你别折腾孩子,她还小,什么都不懂。”阿爸拉开了她,“这事儿啊,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谁劝也没用,我可以上外头整些菜种子回来,好让大家伙儿谋个生计,孩儿他妈,咱走吧。”
阿爸牵着我,搂着阿妈,神色凝重地走出了姨母的家,就在我们抬脚跨出门槛儿的刹那,姨母怒冲冲地对阿爸下了诅咒,“老小子,你忘恩负义,我咒你倒八辈子血霉,立马儿不得好死,泌农,听到了没有,我咒你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不久后,姨母的诅咒成真了,村外头闯来了一批拿枪的生人,据说,有人告发了阿爸种罂粟,这批人,是来抓阿爸的,我从不晓得原来种罂粟也是有罪的,而那天,正好是阿爸烧罂粟的日子,阿爸在山上,那伙儿人就那时候去捉的他,并下令这座荒山被圈,谁都不允许接近罂粟田,可阿爸去了,我知道,谁也不能阻拦他,哪怕是死,他也要坚持他做的决定。阿妈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枪响,很难让人相信的是,就那么一枪,就把一条人命,给崩没了。遗憾的是,他走了,我却不在场,阿爸像是早就预感到什么似的,他不让我跟着去。直到很久以后的今天,我都没法儿知道阿爸是怎样英勇地倒了下去,跟着他的罂粟田一起,让一把火儿烧了个干净。
阿妈怀疑是姨母设计害死了阿爸,也曾经上门儿讨要过说法儿,可是我们并没有证据,很多次,都被她用扫帚给赶了出来。
没过几天,阿妈就病倒了,家里的亲戚时常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上门嘲讽,再后来,阿妈就有些疯了,她时常出现幻听,眼前也偶尔会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幻象,几天前,她看到了去世了十几年的邢寡妇,来找她叙旧,我半夜如厕的时候,我看到她坐在堂屋的小凳上,一个人喃喃自语,桌子上摆着的两个杯子,是阿爸做药酒留下的,她把药酒一股脑地倒进了喉咙里,开始念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鬼话——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好笑不得,好笑不得。”
“我要你解除遥控带操控,我要告你们。”
“哦,你是说你的死鬼丈夫杨海峰?呵呵呵~”
“什么?莫搞笑啦。”
“哦,班门弄斧,班门弄斧。”
“实事求是的说嘛,你说的原话就是这种。”
“脸都丢尽了,不要乱说些。”
“呵呵呵呵~,嘿嘿~”
“哦,是男人,不是女人,呵呵呵~,好笑不得,好笑不得,嘿嘿~。”
“伟大领袖**来啦,冲啊!”
“以前的,忘了忘了···”
“啊哈哈哈~”
她自己对着自己说话,呵呵地笑着,然后又糊涂地用筷子敲打着杯子,用走调的嗓音哼起了邓丽君的小曲儿来——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啊,收获特别多,盼的盼啊,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亲密的朋友·····”
“啪啪啪!”一阵脆响,阿妈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把阿爸留下来的唯一一对杯子给敲坏了,大概是这响声太刺耳了,她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
我捂着嘴巴嗜满了眼泪躲在了门后头看着她,我不敢在她清醒的时候打扰她,怕就怕她受到了惊扰又一下子糊涂过去,我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她拿起了扫帚,佝偻着背,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碎玻璃,最后耳边清晰地传来了她的抽泣:“呜呜呜~,孩儿他爹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真的很怀念她清醒的日子,我知道,人老了,总会有糊涂的时候,可她才40岁,双鬓就开始发白,在还不到半百的年岁里,她糊涂的日子,竟是比清醒的日子要多出好几倍,我替她不值,有的时候,我时常想,要是没有那天和姨母的争吵,她是否会高台贵手,放我们一家子一马呢?我知道,这不好说,因为亲情在贪婪面前,有时候真的是一文不值。
今天是六月六,陪玛节,我们哈尼族的节日。往年的这个时候,都会请祭祀来剽牛的,可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吃上肥美的水牛肉了,阿爸不在,任何的节日,都变得格外冷清,是真的,很冷清。
“窦泌呀,想什么呢?”阿妈担忧的探询拉回了忧伤地思绪,我抬头看着难得清醒地她,嘴角牵强地扯起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心里有些堵得慌摆了。”
“你这孩子,说好了要往前看的,你这么跟我说,怎么你自己又····”
“好啦,今天过节呢,我们什么都不想。”我搀扶着她,说:“走,上里屋,我给你擦药去。”
“咚咚咚,咚咚咚~”门外响起了雷门的巨响,一个尖锐的女声不依不饶地震入了耳膜:“春花儿,窦春花儿你给我把门儿开开,快开开!”
我知道,挑事儿的又来了,阿妈神色紧张地望向我:“窦泌啊,你说这,这怎么办呀这···”
“阿妈你不要拍,乖乖的进里屋等我,”我嘱咐她:“记住,无论听见什么响声都不要出门。”
“窦春花儿,你再不开门,我就喊人把门儿给撞开了啊,我数三声,三····”门外窦秋波的叫骂声响彻可达云霄,我一把把阿妈推进了里屋,又再三地叮嘱了一遍:“记住,千万别出来!”
“二、一····”在窦秋波最后一嗓子吼出声地时候,我猛地拉开了门,“哎哟喂~!”一声惨叫,窦秋波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哪个狗日的在暗算老娘呀,啊~,给我出来!”
我从门背后一个大步迈了出来,睨眼望向摔倒在地的这个女人,这个狼狈的女人,在这一刻,我真有一刻想掐死她的冲动,窦秋波,我曾经的姨母,我曾那么的敬爱她,而今,她却成了我恨之入骨的仇人,我恨她,而且恨得要死。
“疯婆娘,你还敢来啊?”我冷冷道:“现在只是摔个狗吃屎,你要是再闹,我让你真的去吃屎,你信不信?!”
她见到我,便忿忿地起身,面不红涨心不跳地叫嚣:“好啊,是你这小犊子,告诉你,老娘我可不是吓大的,叫你阿妈出来!”
“我阿妈不在!”我冷脸道。
“她不在?行,不在也成,”她冲着我伸出了一双肥得堪比咸猪蹄的胖手,垫了垫:“那你就代替你阿妈,把买牛钱交给我。”
“买牛钱?!没有!”我忿忿道:“我家不吃水牛肉,凭什么要我们交买牛钱。”
“这是村规!”她理直气壮:“不管你们吃不吃,那水牛,都得大伙儿掏钱,你别想赖!”
我冷哼:“我要是没有呢?”
“没有?!”她轻狂地笑了,“呵呵呵,大伙儿听听,他们家这是有多一穷二白啊,连个买牛钱都凑不起,这不是摆明了看不起乡亲们,要脱离群众啊。”
“窦泌呀,”村长扒开驻足在门口的人群,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你们家情况我也是晓得的,可是这是我们哈尼族的陪玛节呀,那交买牛费,是千百年定下的规矩,往年呢,过去了我也就不说了,可是今年,你瞅瞅这年成,村里资金也实在吃不消,你,你别让我这个糟老头子为难呀。”
“村长···”我犹豫了一会儿,“成,你说句话,多少钱,我交。”
村长颤巍巍地竖起一个巴掌,哑着嗓子报了个数儿:“哎,五十。”
“五十?!”我捞了捞口袋,捏起一大把零钱,数了数,只有二十一块零五角,于是抱歉地望向村长,尴尬地说:“抱歉,村长,我能拿的,只有这么多。”
“呵呵呵呵~”窦秋波笑得跟朵烂透了的柿花儿似的,听得人很不舒服:“村长,看看,她们家是有多家徒四壁啊,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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