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话 不过四十年来梦一场·曲终(1/2)
入夜之后,那一脉昏昏的天光筛洒进偌大的殿堂,少了身边儿伴着的簇锦,便更叫我忽生一种似乎极久违的寥落。
是啊,这些年來一个人在这世上踽踽独行,却又何曾当真感到过这样清晰嗜骨的寥落?沒有,因为那心早就成了灰,会觉寥落则证明那心又重新倏然复苏了起來、有了一瞬的贴切的存活感。
然而我却不愿看到其余人,侧目抬手对那林立的宫人们挥了挥袖子,将他们尽数退下去。
永泰宫里,已成太后的我端然独坐在一阕铺就着软款绮罗、熏染着花卉芬香的贵妃椅上,背靠着牡丹屏风,倏倏然不受控的回忆起那幕幕旧事。
其实这么多年來,我也有过意志涣散、看着就要分崩离析的那么一个时刻,时常会有。即便这心已死,其实是将死未死,我并不曾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刚强啊!每到那个时刻如水漫溯时,我对自己说,算了吧!不然就算了。太累、太辛苦、也太压迫太沉仄了……
我不想纯粹的为活而活,但我已经不知道活着是要做什么?我问我自己活着为了什么,然而却悲哀的发现我只能找到一个答案,活着是为了活着……当生命已经变得如此丧失了期许与希翼,当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里都再沒有了半点儿合该的吸引力,我又,为什么要活着?
所以我悲哀的发现,如果当真将这一份彼身积蓄沉淀的背负就此放下、一切都算了、再也不让自己这么累了,那么我活着,当真是无事可做、且不能知道自己合该再去做些什么!
然而我又不想死去,不想就这么死了。若是当日大军破城时我那纵身凌空的一跃过后,当真就那么去了也好;但往后这若许年里我已经重又走过了那样多的路、滋生出了那样多的磨砺和费心铺垫的谋划,我便忽然不那么容易能做到万般皆放了,我开始有了执念,执念的再也放不下这一切!
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呐……所以,我活着,活着來身心皆受这累累的负罪与弥深的造孽,让这份浮世里由因果缔结的孽业把我一点一点彻底彻心嗜骨的焚毁,我忘了我自己是谁,我也不能再记得我自己是谁。一直如是,但始至如今我惶惶然还是发现,我仍然寻不回了那个旧日里的自己,不能知道我自己究竟是谁!
是啊,隔着往昔的洪荒河流与岁月的遥不可及,望穿了山的那端海的那边儿后幽幽的回想起來,弘德帝曾对我说过,“你若敢赌我一生,我绝不会让你输!”他曾让我一定要逃出去,这座美丽的皇宫从不是什么洞天福地,而是一座禁锢的囚牢、是野兽贪婪悉张的一张大口,我们两个人不能都陷在这里,至少得有一个可以成功走脱、九死一生……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当真在赌,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履行承诺不曾让我输,但当辽世子的大军势如破竹乱宫而入时,在这国破的一瞬,家亦是跟着亡了,因为他不在了,那曾炽灼迫切热诚肯肯的诺言也一早便飘曳在缪转的天风,当真不知道还是不是仍在作数,呵……
还有那时,弘德帝的庄妃曾说我,“瞧着那副牙尖嘴利两腮浅、下颚锥的轻薄相,分明是个草木修了百十年成了个小精怪,连狐媚都算不上!福薄命薄的扬花样儿,能成个什么大器?”那日的她自然不会预见日后的荣耀颠覆、江山倾颓,甚至连同朝后期我的为妃为后都是不能预见到的。现下看來,“薄福薄命”,却得着天命;“扬花”水性,却顺势而为、应时而生的成就了时今永泰宫里的一朝陈太后。
还有当初霍清漪也曾说过我,他说,“‘妙姝’这个名字太盈薄、太浮燥,‘引娣’就比‘妙姝’厚重多了!且这女字之‘娣’又比单单一个‘弟’字平添太多内敛智慧,这个名字改得委实好,嗯。方可载无量福!”也诚然不知道是不是一语成谶,现今看來,清漪这话有如一道一早便把一切洞悉判定了好的呪愿符蛊,他在兴许一个不经意的顺势随意间,成了最聪明的那个有着先见洞悉的人!
是命耶?非命耶?我不知道,也委实是无从可以知道的了。
或许我真的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弘德末年大军破城那如血壮烈的一瞬间,带走了横跨经年的浮华与潦草,撕毁了焚烧天地间一份揭不开的阴霾与虚妄……
早在记不得是永庆几年的时候,九岁的我进了这西辽帝宫,自此开始了我这一辈子都深陷牢笼、遁逃不出的钦定宿命。
十一岁时我服侍在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以为那时的岁月可谓是安定了,但中途堪堪又历了永庆帝去世、弘德帝登基,于是在服侍了恭懿翙昭圣皇后近十年之后,我再次服侍在已为弘德帝妃的倾烟身边,又是三年。
弘德三年,深冬时,二十有三的我被弘德帝以“其人虽系宫婢,然其心智若兰、温惠淑德,可为贵主。”之名,敕封从七品元答应,居漱庆宫、蘅华苑,并自此恢复了我入宫前的原名“陈引娣”。自此后“妙姝”这个为宫婢时的旧名便尘封在丹青史书的卷轴里,再也沒了踪迹可寻。
我的运气似乎不坏,才一承宠敕封答应,便又在两日后被皇上“莫问缘由、缘由莫须有”而亲口晋封正七品元淑女。
紧接着那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极顺势,一年后的弘德四年,三月春和景明时,圣上下旨赞我,“元淑女陈氏引娣兰心蕙质、雅娴得体、礼敬上殿,可为后宫表率。遂晋为正五品元婕妤,仍居原宫蘅华苑!”
同年四月正身值圣宠、无边无量的我,再一次被以“莫须有缘由”之名,皇上亲口晋封为元昭仪。
待两月之后六月暖夏,我顺风顺水的得了一宫嫔位,是为元嫔,如是莫须有缘由。
那个时候是我浮生里最荒.淫的一段时间,我与清欢两人竟日一起伴在皇上的身边,奏乐起舞、皇上以歌相和,身加恩宠又是百倍。但皇上从來明白,他看穿了清欢一开始时的早有所图,在将清欢手下一松的放出帝宫、也在同时钦定了日后最终宿命的那个时刻,我却跟着沾了苦难大劫的光。那是在六月中旬,弘德帝就辽王世子一事“论功行赏”,把当时我这个得天下唾骂的妖妃晋升了元妃,并加封为漱庆宫侧主妃。
弘德帝李梓涵,我的丈夫,我此生此世唯一的丈夫。他在心里当真是爱我的,我始终都记得那一年,那只历四载的弘德一朝最后的一年,腹背受敌、国运动荡的节骨眼儿上,弘德帝在浑不理政务朝事之后突有一日再度临朝。
那一次的临朝并沒有重新点小说武、坊间百姓一丝半点儿的希望,因为他这千呼万唤始出來的临朝却只办了一件事,一件怎么看都觉的其实是在了却毕生残愿、不愿此生再有遗憾的既是家事也是国事的事情。
他力排众议,以铁血的手腕与动辄不移的磐石般的坚韧,立了元妃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为西辽新一任皇后!
那年七月暮,浩浩荡荡、倾举国之力不管乱军破城之靡靡之音的盛大封后大典上,乾元殿长乐宫前,我一步步登上御道高台、受了凤印与皇后的丹凤朝服,“原漱庆宫侧主位、元妃陈氏引娣,恭贤谦和、慧智端然,自封妃之后更为缜密玲珑、性桂宽睦;且自雅贞毓秀皇贵妃大去之后,将漱庆一宫事务打理的井然有序、不见乱却;更甚,于朕御前毓秀流珠、端仪周成,大有母仪之风,可母天下、为帝后。故,直此鸾鸟呈祥、凰凤于天之日,特将陈氏引娣立为皇后,由漱庆宫蘅华苑牵往长乐宫正殿,执掌凤印,打理后宫一切事务,承宗庙、母天下,滋与朕同体,钦此,,”
好景不长,我成为了弘德帝的第二任皇后,却只做了短短半月的皇后。时值八月,起兵的辽世子攻入都城、兴兵宫禁,世人并着稗官、正史亦或野史还都在这样道着,道就在这一天,这位西辽历史上时任最短的一位皇后陈皇后跃下高墙、殉弘德帝而去……
到这里就结束了吧!丹青史书走笔如斯后,关乎我的一切便都跟着就此结束,尘封的真相是什么,永远都只能猜度。
九月初九黄道吉日,辽王世子清欢登基为帝,更迭国号为“兴安”,取意为“兴国安邦”之意。元年大册后宫,册陈红妆为宣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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