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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灵素脸上一红,抿了抿唇角，一字一顿：“外衫！”

欧阳克心里狐疑，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似是心中的念头正纠结不已。最终还是双手一反，抓住衣襟向外分扯,依言脱下外衫,连着金丝织成的腰带一起递给程灵素。

一身白衣之下，内里是同样雪白的中衣,更显得身材修长，挺拔如竹。

程灵素将药炉往他手里一塞：“拿好了。”

欧阳克伸着脖子往半开的药炉里一看,只见一层浅红色的粉末，细细地铺在炉底,更是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这是什么？”

燃着的松柴置于在药炉下方,火舌轻轻舔动，一缕轻烟缓缓从药炉中升起，几不可变的隐隐透着一抹微红。程灵素举着欧阳克的白衣，盖到丝丝缕缕的轻烟上。

欧阳克陡然醒悟过来：“这就是‘赤蝎粉’？”

程灵素轻轻“嗯”了一声：“若是不慎遇到裘千仞，高手过招，这赤蝎粉未必能有什么用处，但好歹也可出其不意，让对方生出些顾忌来。”

轻轻袅袅的淡烟一点一点附着在白衣上，淡淡的红影仿若少女羞涩而红晕稍起的脸颊，又似初春清晨湖上薄雾，飘渺如梦境。程灵素细长白皙的手指，宛如这梦境中抽芽的幼嫩枝条，随风摇曳款摆，轻轻软软，好像指尖每动一下，都在人心上划过，若有似无。

没意识到欧阳克的走神，程灵素将衣衫移了个位置，续道：“裘千仞到底是和你叔父齐名的绝顶高手，我武功不及你，还是在这里和他这就爱吹牛骗人的大哥聊一聊好了。”

她本就觉得像裘千仞这等的高手，江湖上又与五绝齐名，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非要和她一个小女子过不去。只是将裘千丈误认作了裘千仞，这才会觉得以这人轻信轻率的性子，将来免不了会夹缠不休，才和欧阳克一起来铁掌峰一探。如今既然是认错了，她自然还是原先那个念头，对铁掌帮，避开了就是，又何必再去主动招惹裘千仞？

原本说来，欧阳克确实不想程灵素跟他一起上铁掌峰来。他的武功本就和裘千仞差了一截，夜探铁掌帮，还真没把握护程灵素周全，到时候若是真被裘千仞发现了……

只是程灵素这话虽没有说透，但结合之前他要趁隙离开湖广之境时她所说的话，欧阳克心思细敏，立刻猜到了几分她的想法，除此之外，更是听出了程灵素打算在洞庭湖畔常住的言下之意。

目光微微闪动，欧阳克轻轻一笑：“如此，也好……”

只不知程灵素从大漠草原千里迢迢而来，却执意要留在洞庭湖畔，却是为何？莫不是要等什么人？

欧阳克的心思有些不属，程灵素也不主动说话。只有两人一个托着药炉，一个举着衣服，等炉中浅红的粉末都化作轻烟，熏遍白衫之时，程灵素才轻声说了句“好了。”将衣衫一抖，递回给欧阳克。

欧阳克道了声谢，正要接过，猛然想起了这衣衫上现在是遍布了“赤蝎粉”，他又如何能碰得？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伸了一半的手缩也不是，继续伸也不是：“这……”

“这什么这？难道还要我为你穿衣不成？”程灵素笑着截口，向前踏上两步。

冷不防她忽然将衣衫一把塞到自己手里，欧阳克避之不及，吓了一跳，正要下意识里将衣服甩出去，却忽然反应过来，双手掌心十指，除了衣衫上被热烟熏过的温热外，全无半点灼烫疼痛感！

正疑惑间，只见程灵素手里托着不知何时拿过去的药炉，正笑吟吟的看着他，猛然间“啊”的一声，反应过来：“是你方才倒在我手里的解药……”

见程灵素笑着点了点头，前后再一细想，他彻底醒悟过来。原来刚才程灵素将赤蝎粉撒在铁掌令上时便已经打算好了现在要给他熏在衣衫上防身的……想到自己之前被烫到的那一下，欧阳克叹了口气，苦笑连连：“你真是什么都比我先想一步。”

穿了衣衫，再拾起地上的铁掌令，果然，方才还灼烫不可一触的铁掌现在入手已无丝毫异常，就如同普通的一块生铁一样。

程灵素道：“这铁掌上的药粉只是撒上去的，不及烟火熏染，擦掉了也就好了。而你衣衫上赤蝎粉的毒性若非浸了水洗，却是无法擦去。你可别贸然用清水净手，否则被自己伤着了，我可不管你啦。”

欧阳克一愣，只见她半侧着头，眼里的笑意还带着几分俏皮，也不知她说得是真是假。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虽各怀心思，倒也都没怎么把那点心思放在心上。等走出石洞，回到之前进来的那个敲之铮然有声，似玉石砌成般的洞口时，天已向晚，朱红的晚霞染了大半边天空，日头已然西坠，却在整座山头留下闪闪金光，与红霞连成一片。

“欧阳克……”

听到程灵素在背后叫他，欧阳克回过身。

程灵素的脸上、眼中尽是火红的霞光，仿佛将她整个人都裹入了云霞之中，金芒点点，铺撒她一头黑发上，宛如水波粼粼，随眼睫一起微微颤动，美若云旖。

“我在这里等你一夜，若明天早晨你还没回来，那我就自己想法子下山。你……你自己小心些……”

欧阳克胸中微微一荡，忽然极想在她脸上抚一抚，垂在身侧的手掌不自觉动了一下，随即重重一握，负到身后：“那我们就以明日辰时为限……”他顿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个小囊，交到程灵素手里，“若我过了辰时还没来，就真要麻烦姑娘为我报个讯了。”

那小囊入手颇重，囊口用金线缠得极紧，放在手中轻轻一捏，只觉触手细细密密的仿佛是整整一袋细沙。

程灵素掂了掂：“这就是你白驼山的传讯之法？”

“这是引蛇沙，只有出自白驼山的蛇才能闻得到这气味。引蛇沙现，自有人循蛇而来。”一说到白驼山的传讯之法，欧阳克甚是得意，“这法子是我想了许久，又试了许久才得出来的，既不惹眼，又极少失手，如何？”

“以沙引蛇，再以蛇引人，倒也巧妙……只是……”

“只是什么？”难得听到程灵素一句赞，一听后面还跟着“只是”两个字，欧阳克心头竟猛然一跳。

“只是，望你这次不要用到才好……”

欧阳克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折扇啪的合起：“借姑娘吉言。”转身提气，举起手向后挥了挥，展开轻功飞快的峰下掠去。

程灵素四处看了看，又拾了几根松柴，带进石洞中，继续去看那些放在骸骨边的器物。

除却珍宝利刃，暗器用具之外，最后一具骸骨边上，居然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瓷盆。

瓷盆里盛了满满一盆泥土，却无花无草，只光秃秃的一盆。泥土都干得裂了开来，上面蒙了一层薄灰，也不知在那里放了多久。

程灵素忽然目光一凝，举了松柴在手里在石洞里上上下下地查看起来，从洞壁到洞顶，甚至是每一具骸骨的每一根骨头，都不曾放过。

这石洞极大，程灵素却不依不饶的将洞内每一寸石壁石板都看了过去，回头再看向那盆土时的目光变得复杂不已。

石洞中多处都和那瓷盆一样，积了一层灰，显然是许久不曾有人进入，也没有人时常前来扫洗，只有中央小小一块地方的积灰上被裘千丈摸出了道道指痕。而偏偏就是这样避风避阳又常年无人之处，竟连一根蛛丝都没有看到！洞壁洞角，也不见半点虫蛇之迹，所有骸骨的骨头上，除了死者生前所受外伤所致的伤痕外，也全无半点因鼠蚁啃咬而受损的痕迹！若不是这里有极厉害的毒药，又岂会如此虫蚁绝迹？

程灵素又到包袱里翻了下，将从大漠中带来的那个深黄色的小木鼎取了出来，一手挟住鼎身，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捻住上截，沿着木鼎齐颈处转了几转，旋开顶盖，引了火，将鼎中的香料点燃了，放到一边。

若是欧阳克在这里，定能一眼看出这小鼎的来历。

神木王鼎，本是北宋年间星宿派的集毒至宝。那隐隐约约泛出红丝的鼎身实乃由一种奇特的木料所制，燃起为之特配的香料，便会散发出一股特异的气息，片刻间便能将方圆十里之内的毒虫都诱引出来，无论什么样的毒虫，只要自身体内带有毒性，都抵挡不住这香气的吸引。关于这王鼎的种种神奇传言，只要是对毒物稍有涉猎之人都曾听说过。只是之后星宿派一朝哄散，神木王鼎也随之下落不明，失去了踪影。

师从毒手药王，程灵素自然也听过这样的传闻，只是她那个时候距离北宋较如今又要远了数百年，当时听师父讲起时，也只是当做个趣事奇闻来听而已。头一次从大漠里那神秘的年轻人那里见到这小鼎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还能见到传闻中的神木王鼎。

只是这一次，百试百灵的神木王鼎似乎也失了效用，香料燃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四周有丝毫动静。别说毒虫，就连飞虫也没见到一只。

程灵素心里有了底，拿了那瓷盆，小心地吹去面上的灰尘，将盆里的土一点一点都倒在地上，用手指拂了，细细的铺开。

正全神贯注间，忽听身后传来几声呻/吟，却是裘千丈醒了过来。

寻常穴道受制，一般满两个时辰后便会自动解开。程灵素用金针刺穴，虽比寻常点穴的力道能持续得久些，但她先是为欧阳克熏染“赤蝎粉”，探查石洞中的虫蛇之迹又花了不少时间。一时之间，倒也没顾上正晕着的裘千丈。

“小丫头在乱动什么东西？这是铁掌帮的禁地，入者有死无生，你还是快快出去……哎哟……”裘千丈方才醒来，见石洞中不见了欧阳克，只程灵素一个瘦弱少女，胆气立刻壮了起来。正要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来，好将程灵素吓走，哪知才厉声喝了一句，就不小心挣到断了的腕骨，不由痛呼出声，缩在地上爬不起来。

程灵素原本是背对着他，听到动静，只侧了侧身子，却连头都没抬一下。她之前特意没把裘千丈的腕骨接上，就是为了防止他突然醒来。

瓷盆里的土倒出大半，程灵素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几颗几乎和泥土一模一样的灰色种子。

这几颗其貌不扬的种子只稍稍长出了些许根须，看起来比泥土的颗粒大了一圈，即使聚到一起，也不过只是小指甲盖的大小的一撮。若非程灵素心里有数自己在找些什么，换做其他人，就算这种子放到他们面前，也没几个人会觉得这和干裂的土有什么分别。

而程灵素的眼睛却亮起来，这种子，其貌不扬，却在数百年后大名鼎鼎，自保御敌，屡建奇功，甚至，还为她阻止了胡斐求死——七心海棠！

当年这七心海棠的种子，程灵素只知是毒手药王从海外寻得，然后分给几个弟子一人九粒，叫她种活了，这才流传下来。此生身在数百年前，程灵素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见到这七心海棠！

将花种小心地包好，程灵素回头问裘千丈：“你说这里是铁掌帮的禁地，那你又怎么进来了？还鬼鬼祟祟的想要偷东西出去？”

“胡说！”裘千丈呼痛声一顿，脸上现出一丝尴尬，随即吹起胡子大喝一声，“谁说爷爷我偷东西？”

程灵素微微一笑，也不说话，拿了两根没用过的松柴走到他身侧。裘千丈一惊，往后滚了半圈：“你要做什么？”却又没爬起来，赶紧一脚踢出，向程灵素脚上横扫而来。他手腕受伤，肩头的伤口还在痛，原本那一点浅薄的功夫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这一脚踢得是全无章法，程灵素轻轻松松闪身避开，俯身手腕一翻，捏住他的断腕，裘千丈立刻痛得大叫起来。

“闭嘴！”程灵素被他吵得皱了皱眉，轻喝一声，反手一指，点了他的哑穴。

裘千丈大张着嘴，满目讨饶之色。

程灵素出手极快，将他断腕的骨头对准，再用两根松柴左右一夹，托住断骨处，缠了之前撕下来包扎他伤口的剩余衣料，这才解开他的穴道。

“还是你这小丫头心肠好，看不得爷爷我疼得够呛，”裘千丈长长松了口气，抬了抬右臂，只觉腕上痛楚稍减，口气又飘忽起来，“嗯，医术也不错。”

程灵素冷然道：“你看看清楚再说。”

裘千丈见她脸色森然，一愣之下忙低头细看自己的伤处，只见自己夹在松柴间的一截手腕上竟然隐隐有一个黑印。他心头一凛，暗道不好。再用左手一摸，只觉得断骨处确是被接上了，只是自己这手腕摸上去竟然没了知觉。

裘千丈颤声大叫：“你这丫头好狠毒，和你有仇的是裘千仞，这我早就与你说过了，他武功高强，你没胆子去找他报仇，居然趁我受伤下毒加害……”

程灵素不理他，自顾自地将向前倒在地上的干土拢起，装回那瓷盆中。

裘千丈愁眉苦脸：“我的小姑奶奶，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这点微末的道行，怎么能和你……”

只是无论他姑奶奶长，还是小丫头短的叫，程灵素都只作不闻，将石洞内的骸骨和器物一一看过来，见到自己不认识的暗器或用具，就拿到裘千丈的面前直接问他。

这样一来二去，裘千丈总算反应过来，苦着脸说出了这铁掌帮禁地乃是列位帮主的葬身之地，那些兵刃宝物，则是他们临终前带来的陪葬之物。

他遇到裘千尺被欧阳克打伤，本想借着铁掌帮帮主的名头煞一煞对方的锐气，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西毒门下。非但锐气没煞到，还唯恐若真将欧阳克惹急了，动起手来，他可万万不是敌手。这才连夜这次回来铁掌峰，想叫兄弟裘千仞亲自出手，为妹妹裘千尺撑腰，杀了欧阳克和程灵素，出一口气。

没想到裘千仞果然如程灵素所想，一是自重身份，裘千尺技不如人，对方也没下杀手，他又怎能自己寻上门去，与小辈动手？二也是正在闭关苦修，想在第二次华山论剑上一举击败其他高手，夺得天下第一的名头，又岂肯轻易离开铁掌峰？裘千丈好说歹说，反而是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顿，赶了出来。裘千丈虽招摇撞骗惯了，对这个妹妹极为亲近，请不动裘千仞出山，思来想去，想着就算自己打不赢欧阳克，若能有些利刃宝物在手，总也能壮几分气势，这才把主意打到了历代帮主的陪葬物上。

而他万万想不到，欧阳克和程灵素早看出了他行止有异，一路跟他而来，他还来不及盗宝，就又遇上了二人。

裘千丈心里悬着自己中的毒，不敢再有所隐瞒，一股脑的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程灵素伸手到怀里摸了下包好的七心海棠种子，眉梢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