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班（2/2）

彭成捂住了耳朵，他不敢再听下去，他觉得快要疯了。

“现在掉眼泪，早干嘛去了，要做去县医院好了。”医生丢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烤火去了，不再搭理罗桂灵。

在那个年代，罗桂灵这样的事是很丢人的。

县医院在县城里，而现在，这样的天气，厂里根本没有出车。

大雪封路，整整三个月。

漫长的冬天，再宽大的棉衣也掩饰不了罗桂灵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一天比一天臃肿的身子。

车间的同事开始对着罗桂灵窃窃私语，人们的目光充满了鄙夷，车间主任邱保国也整天铁青着脸，这么丢人的事出在他眼皮底下，他觉得颜面扫地。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各种讥笑嘲弄源源不断地传入彭成的耳中，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再看看罗桂灵一天比一天灰暗，一天比一天瘦削的脸，彭成坐不住了。

“什么？跟你师傅结婚？！你昏了头了，你才十九岁，毛还没长齐呢！”彭成的妈妈马金兰，因为长了一脸的雀斑，人送外号马大麻子一蹦八丈高，“你敢把那个 婊子领回家我就拿刀把她剁了。”

彭成把眼瞅向爸爸，发出了求助的信号。

“你甭瞅你爸，这事轮不到他做主。”马大麻子一瞪眼一叉腰，彭成的爸爸彭江立刻把眼睛瞟向了窗外，好象没他什么事。

“你们要是不同意，我搬到‘独身’住好了。”“独身”是厂子为一些单身职工提供的集体宿舍，厂里人把它统称为“独身”。

彭成撂下一句话摔门而去，他真的一晚没回家，其实，他是去加夜班了。

彭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神情很暗淡，他突然把双手插进了自己的头发中，仿佛在梳理着心中的不平静，“要是没有那一晚，要是有人能把我捆住又该有多好。没有我，罗桂灵一定会很幸福，有家，更会有一个爱她的丈夫。她是那么的美丽善良。”

“后来呢？”肖小枫轻轻地问道。

欧阳美凤看样子应该是睡熟了，她呼吸很均匀，脸色也很安详，肖小枫慢慢地从欧阳美凤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后来……”彭成轻轻地重复着肖小枫的话。

后来，让彭成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彭成的妈妈马大麻子坐在家里左等右等，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见着儿子的影子，她猜想儿子一定是呆在罗桂灵那了，这样一想，马金兰就更生气了，她绝不同意儿子娶那个比他大了七、八岁的老女人。

一大早，她就冲到了罗桂灵家，准备把儿子抢回来。

可能是聊得太久，彭成的脸上有了明显的倦意，肖小枫发现，今天的彭成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朝气，微蹙的眉毛使得他眼角的皱纹更加得深了，平日里隐藏得很好的根根白发也因为他的搓弄而露了出来，岁月的痕迹开始肆无忌惮地跳了出来。

“我只知道我妈去罗桂灵家闹了，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

彭成的目光透过蒙蒙的镜片，在游离着，搜寻着，那个阴霾的冬天，灰沉沉的云从天空一直地压下来，光秃秃的树，红砖砌成的房子，沥青马路以及路上的行人和他们的脸色都仿佛被一层灰暗笼罩，连空气也裹着大片大片的灰色。

“我和罗桂灵的事闹得是沸沸扬扬，车间里就不用说了，最后，连厂部都知道了。我和罗桂灵都因生活作风问题而受到了处分，我被通知推迟一年转正。”

“你真的喜欢她吗？”肖小枫轻轻地问道。

肖小枫的话让彭成楞了楞。

彭成从没有怀疑自己对罗桂灵的感情，他当然是真诚的，是一往情深的，但是，为什么他有那么多的机会那么多的时间可以面对罗桂灵，他却躲在角落里，一宿一宿的，就那么猥猥琐琐地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直到看见罗桂灵家的灯熄灭，直到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他才抡一抡冻得麻木的手脚，借着昏暗的路灯，悻悻地离开。

从那天起，彭成再也没有见过罗桂灵的面，罗桂灵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从上海寄来的信，我很奇怪，但内心也有一份期待。我的心不听使唤地开始狂跳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拆着信，生怕弄坏了。”

彭成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信里，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白纸一张。”

“罗桂灵是不是在告诉你，对你，她还是一张白纸，她仍希望你能够去找她。”肖小枫猜测道。

彭成呆了呆，喃喃地说道：“只可惜，当时你不在我身边。我不敢肯定她的意思，你不知道，那个时代，那个环境，我对她的伤害有多深。”

彭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了肖小枫一会儿，说道：“你知道厂里的人都骂她什么吗？说她是‘破鞋’，是勾引男人的‘破鞋’，也就是 婊 子、 荡妇！”

彭成的情绪激动了起来，“大家都认为我是受害者，是被她勾引，被她引诱的！说我年轻不懂事，才被她钻了空子。”彭成的声音有些失控，肖小枫紧张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欧阳美凤，还好，她依然睡得很熟。

罗桂灵的信像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了彭成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他对罗桂灵的思念却一天比一天强烈，和罗桂灵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都成了彭成熬日子的 精 神 寄 托，他在回忆中度过每一天，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望见到罗桂灵，渴望能和她在一起。他甚至常常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晚，罗桂灵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令他忘情。

彭成终于知道，他爱她。他要去找她，跟她在一起，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城市，开始属于他俩的生活。

“可我醒悟得太晚了，时间过去了整整一年。”彭成的声音有些沙哑，“当我意气风发地坐上火车，一路上，我的脑海中浮想联翩，我想了很多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唯有这一件，我没有想到，但它，却偏偏发生了。”

彭成按照信上的地址一路问一路找，终于在上海市郊的一所破旧的农房里，看见了正在整理行李的罗桂龙，他正在打点行装，准备把能用的东西搬到学校去，这里的房子已经给他退掉了。

彭成猛地出现，一开始罗桂龙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他在确定了面前的人就是彭成之后，怒火中烧的罗桂龙冲着彭成就是一巴掌，自知理亏的彭成倒也识趣，躲也不躲地就让罗桂龙揍。

彭成干脆闭起眼睛站在那，准备让罗桂龙揍个够，却半天没有动静，罗桂龙早以进屋继续收拾行李，再也不理他。

彭成冲进屋，一把扯住罗桂龙，问道：“你姐呢？”

哪知罗桂龙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他一把揪住彭成说道：“你别以为我会放过你，我是不想再犯错，你趁我还有理智，快点滚，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彭成不远千里的跑来就是为了罗桂灵，他哪能就这样被罗桂龙赶走，彭成也一把揪住罗桂龙，说道：“没见到桂灵，我是绝不会走的。”

罗桂龙的眼睛像是在冒血，他死死地盯了彭成好一会儿，哑着嗓子说道：“好，我带你去见她。”

“你见到了罗桂灵？”肖小枫见彭成不再说话，于是，轻轻地问道。

彭成点了点头，说道：“见到了。”

彭成怎么也没想到，仅仅是一年的时间，他和罗桂灵竟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罗桂灵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她目光如水一般清澈地注视着彭成，但是，无论彭成怎样的抚摸，她都不再回应，她的笑，成了一个永恒的定格。

“姐，你不是说彭成会来找你的吗？你不是说你不是‘破鞋’，你是有爱情的吗？姐，你看一看，彭成来了，他是来向你兑现承诺来了。”

罗桂龙用嘶哑的声音叫道，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妈，他母亲是因为心脏有问题生他时而难产。是大他七岁的姐姐罗桂灵一手把他带大，虽说罗桂灵是罗桂龙的姐姐，但在罗桂龙的心目中，就如同妈妈。

没想到，同样的命运竟落在了罗桂灵的身上，她遗传了母亲不健康的心脏，当时，医生都劝她终止妊娠，但罗桂灵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为了你们的孩子，姐姐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罗桂龙一把抱住彭成，说道：“孩子是姐姐用命换来的，今天，你当着姐姐的面发誓，一定要把孩子找回来带给她看。”

原来，罗桂龙的爸爸看到死在手术台上的女儿，可能是受不了二十年前丧妻，如今女儿又离他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竟然精神失常了，他抱着自己的外孙女整整失踪了三天。

罗桂龙几乎找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都没有他们的影子，没想到，第三天，父亲却独自一人回来了，手中的外孙女从此不见踪迹。

“罗桂灵的父亲现在在新加坡和美凤生活在一起，美凤一直在照料着他。”彭成说着，叹了一口气，“我整整找了二十多年，一点音信也没有，上海的医院，孤儿院我都找遍了。算算看，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六日出生的女儿今年应该有二十几啦，大姑娘啦！”

肖小枫心想：“怎么这么巧，只比余曼曼大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