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2/2)
拓跋珪一手提起拓跋仪的发辫,高举过头,展示全场,并下令沿途传首回京,高悬平城城门之上以儆效尤,所有人等自然皆如风吹麦浪一般纷纷跪地贺喜“首逆得诛”,心中却不由都是暗暗一凛:拓跋仪与拓跋珪是同出老代王拓跋什翼犍一脉的堂兄弟,跟随他从龙起兵近十年,平日是有些贪权好利,但被逼反之后一朝屠灭,落了个身首异处,身败名裂的下场,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情之意。
拓跋珪并不理会这些,拓跋仪一死,那些残余的反叛势力更是不堪一击,贺兰隽很快就能完全肃清,便可以腾出手来支援奚斤,重固本快岌岌可危的河东防线,顶住慕容永的进攻。情势上的这一好转也让拓跋珪坚定了刚才滋生的一个大胆的战略——他决定留下大部分骑兵照原定行军计划在此佯动,吸引敌军的注意力,而自己则亲率小部分精锐轻骑,向东越过黑山大漠做长途奔袭,绕到柔然后方,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柔然王庭!
如果此事能成,不仅盛乐云中之危立解,还能一举端掉宿敌老巢,让柔然人像高车一样对他大魏国永远臣服不敢犯境!
拓跋珪沉沉站起,眼中恢复了昔日的果敢坚毅——兵连祸结、战火纷飞又如何?他是人间主宰,天道最终只会站在他这一边!江山是他的,爱情也是他的,任凭是谁,都别想从他手上夺走分毫!
任臻下了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不远的一处海子前,摘下上战场时佩戴的那半幅睚眦面具,蹲□来,单手舀水,一捧一捧地打湿自己的脸。
魏军这小股精骑由拓跋珪亲领着向东折行,千里奔徙,已经急行整整五日,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不能靠近边民聚居的各个城镇,须得绕远道在一个又一个的戈壁荒漠间穿梭,如今到达朔州五原一带,再下一步就是翻越黑山沙漠过了阴山西口,便可直捣王庭。若是离了此地便是广袤无垠荒无人烟的大戈壁,所以拓跋珪下令在此稍事修整,待下半夜再启程赶路。这五千骑兵一路餐风露宿,此刻为了行事机密也不扎营,而是选择避入山地间一处背风的小叶林中就地休息取水,待夜深人静再全军启程,穿过五原郡这最后一个边关重镇,不声不响地进入大戈壁。
他名义上是北魏的骠骑将军,但拓跋珪有召开军事会议却从不叫上他,比如此刻。任臻知道拓跋珪对他再好也一直不喜他插手军务,自然是别有原因。想想姚嵩与他在平城做过的事,似乎拓跋珪最该防备的还当真是他。任臻不无自嘲地一笑,干脆单骑出营,想寻一处僻静河谷稍稍收拾涤荡一番,毕竟下一次再见到水源还不知要等到几时了。
五原一带地势层叠,有许多风蚀洼地经年累月积水而成的大小湖泊,足有三五百个之多,大的比平城皇宫内的昆明池还大,小的则不过寻常池塘大小,当地人称之为“海子”。
此时月上梢头,清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周边影影绰绰的半高红柳在夜风下婆娑轻响——如此风月,本是边关大漠里最好的一段时节。
任臻抹了抹下颔上滴落的水珠,一双眼却不忘警戒着四周的环境——他毕竟是独自离营,虽然时间不长,但这附近五胡杂处,又时有响马出没,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像是应证了他的隐忧一般,红柳林中忽起沙沙之声,仿佛大风刮过,任臻耳尖微动,立时察觉到了其间一阵若有似无的骚动,他屈膝半立,另一只手已经不声不响地摸向放在身边的左手刀。
说时迟、那时快,林间忽然一声骤然响动,任臻猛地拔刀出鞘,白刃划过,几枝红柳应声而折,飘洒而落,掩住了从林间深处缓步而出的一道身影。
待人在明月下全然现出真容,任臻呼吸一窒,没由来的怔在当场,周身杀意亦荡然无存。
苻坚则是死死盯着那个转过身来的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他原是怀疑拓跋珪不曾上当,故而四下派兵上天入地地搜寻拓跋珪这一支精兵的踪迹。谁知拓跋珪狡诈的很,擅于隐蔽又昼伏夜出,就在他追至五原,即将放弃的时刻,有哨骑探知有魏兵出没于此,他才带着一小股亲兵悄悄包围了这片红柳林。
远远看到此人俯身弯腰取水,虽不见容貌,却果是魏军装扮,苻坚心中不由地先喜复忧——喜的是拓跋珪军令如山,他的亲兵禁卫自然没有敢做逃兵掉队的,魏军必藏身于附近;忧的是拓跋珪果然英雄了得,居然将计就计,真地想千里奔袭,以骑兵直捣柔然王庭!如今见有魏军贸然离营,苻坚自然想活捉此人,逼问魏军动向。于是数十名凉州士兵在林间悄然散开,张弓搭箭四面成网,若遇顽抗,当即射杀。
苻坚正待亲自将人擒拿,那人却也同时察觉到了杀机,刀锋出鞘,先发制人!就在这兔起鹘落之间,苻坚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他,一瞬间恍然如梦,惊喜悲忧无以复加,震地他肝胆俱裂!几乎是同时,他已本能地一抬手,示意所有人收起弓弩,悉数撤退——任臻为何会独自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大浪淘沙、千帆过尽,早已该学会云淡风轻,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面对着他,自己永远也学不会、做不到。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他参佛崇道了一辈子,没修得万里锦绣河山,这一场不期而遇的重逢却让他发自肺腑地感激天上神佛有灵!
任臻与他四目交接,对视半晌,眸色一凝,执刀的左手终是缓缓抬起,阻在胸前,迟疑地道:“。。。你是何人?”
苻坚站住了脚,神色之间是一种悲喜莫名的万千虚空,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在心底自嘲道——是啊,怎么会忘了呢?据姚嵩所报,任臻已失去了记忆,早已想不起过往云烟。
任臻心中亦是翻江倒海,眼前这人并未着甲,一身寻常武袍也看不出来自何方势力,但为何他就是该死地觉得眼熟,觉得自己死也不该忘了他?任臻从未有像此刻一般痛恨过自己的失忆,就如满腔思绪狼奔冢突,就是找不到那归宁溯源的唯一出路!
苻坚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内心的天翻地覆,他走上前去,还是忍不住以近乎痴迷的目光看着他的面容:“五原郡的一介牧民。”
任臻嗤之以鼻:“胡扯。”这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与寻常的边关牧民没有丝毫联系。
苻坚回过神来,一扯嘴角,低声道:“那你就当我是奸细,报回军营,让他们捉拿我吧。”
任臻闻言却是有几分恼意——他怎么可能会让人来捉拿这个“陌生人”?咬着牙道:“那还不如我现在就处置了你!”话音刚落,他便欺身而上,出手如电地袭向苻坚!
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出招之时,左手刀刀背朝外,而那锋芒毕露的刀刃却是永远朝着自己的。苻坚一哂,亦见招拆招,仿佛多年之前的关山秋月之下,他们也常如此切磋琢磨,亦师亦友亦侣。
任臻眸光微闪,显然也已经察觉出来了,不由地收势推开,挥刀入鞘,惊疑不定地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我们曾经见过的!”
苻坚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形在月夜中更显岳峙渊临。他不搭腔,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仿佛一眼万年。
这股无形的压力迫地任臻一颗心在胸腔之中蓬蓬乱跳,意乱至极。恨不得能揪起对方的衣领逼问详情,或者干脆剖开自己的脑袋再寻真章!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刚说了一个“你”字,便听见海子旁的那片红柳林间发出一记短促的呼啸之声。
苻坚知道这是属下们因着急而发出的催促暗号——他们的人毕竟太少,只能做侦查试探之用,而拓跋珪的精锐骑兵就驻扎在附近,一旦生变,便难以回天。
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自非久别重逢互诉衷情的时机,他一贯自傲的自制力让他并指入唇也发出一声清啸,不多时一匹火云一般的骏马四蹄奋起破空而来,跃至苻坚身边,他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竟是头也不回地驰骋离去,只在烟尘弥漫之中留下一句话给还愣在原地的任臻——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
而谁也不会知道,苻坚紧握马缰的手正狠狠地颤抖,掌心早已被指尖刺破,流出汨汨的殷红。
补给水源之后,魏军果然半夜拔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此地,可就当拓跋珪将五原郡远远抛在身后,即将穿越戈壁之际,荒山石砾间忽然杀出数万西凉大军,喊杀震天地拦住了魏军的去路!
拓跋珪死也没想到苻坚能再次堪破天机,甚至早一步出兵拦截。如今他身边只有数千兵马,虽然精锐骁勇,却哪里能硬捍数倍于己的西凉军?而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蜂拥蚁聚一般的凉州骑兵,其中苻坚的王旗四面八方竖立起来的一数足有十五道之多,拓跋珪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心慌意乱,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这时候与凉军正面对决,特别是让就在身边的任臻与苻坚打上照面。
兵慌马乱间,诸副将都赶来询问应当何去何从。若是苻坚已经未卜先知,那以骑兵奔袭直捣王庭的突袭计划也已等同付诸东流,只能被迫中止。拓跋珪踟躇片刻,抬眼又正瞥见任臻策马而来,心中不敢再做犹豫,便下了一个他此生最为追悔莫及的决定——避战苻坚,全军回撤,退回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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