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第六卷 人生如梦(1/2)
独孤皇后的去世对杨坚的打击是巨大的,安排完保存遗体的事项后,他独自坐在仁寿宫许久,连蔡容华与陈宣华都一并赶走。他在空荡的皇宫中回忆着与皇后成亲后的点滴往事,他惊讶地发现,这大半生的记忆竟已然模糊不清,残存的往昔碎片中,只剩下他曾为这个女人深深着迷过。她的睿智,她的韬略,她的从容,她的气魄,她不但是他的妻子,是一国之后,也是他的战友,他也曾能与之诉说心事,所以他给她的谥号是文献。
道德博闻曰文,聪明澼哲曰献。
可是……他的文献皇后却就这样撒手人寰了,丢下一个日益老迈的自己,让自己该怎么办?
彷徨不过一瞬,杨坚却又暗恨了起来,在独孤皇后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里,她竟没有让为人丈夫的自己守在她的身边,尽管她说陛下当以龙体、国事为重,但是他恨。
他恨她在最后一刻还是以天下国事为己任,从没有露出过半分小女人情态,她从不曾示弱,哪怕……她就要离他而去了。
他恨不知从何时起,皇后与他愈走愈远,甚至,他恨起了说动皇后让他收了蔡容华与陈宣华的杨笑澜来,那时兴许在杨笑澜的游说下,皇后就已不再在乎自己。是的,她不在乎。纵然他并没有如此的心细如发,但是他依旧可以感知到独孤皇后的不在乎。而这个使独孤皇后不在意自己的人,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杨笑澜。他想到杨谅曾经的抱怨,想到杨丽华的袒护,想到柳述说起过皇后的爱护,想到那流传的阿修罗王的传说,原本沉痛的脸越发阴沉起来
这些年,耳边的风言风语终究发了酵,酿了果。
杨坚终于站起身,命人将杨素和柳述召进宫来。
全然不知自己即将厄运临头,杨笑澜自独孤皇后去世后格外沉寂,不似尉迟炽繁去世那会儿又哭又跳,从表面看几乎没有半分悲伤的痕迹在,对驸马府内外的人比原先更加的客气礼貌周到,只是比原先变得不爱说话,常常是别人问三句,应个半句,那半句还通常是,“嗯”,“好”,“随便”,“有劳”。
杨丽华、陈子衿与冼朝私底下提到她更是担心,这看起来太过正常,太过安静的杨笑澜,她们实在不知她是一时的心如死灰还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浪。哪怕是收到了裴笙特地传来的陛下欲暂时软禁笑澜的消息也没有使她有半分动容,她只是波澜不惊的哦了一声,道:“随他的便。”还是杨丽华再三谢了裴笙,为她的夫君这般冒险。
裴笙走后,杨丽华还没来得及找杨笑澜好好谈一次,杨广竟来了。见了笑澜也不寒暄,只道:“四郎,尽快离开大兴。陛下想让你为母亲守陵,只待杨仆射将母亲的陵寝完工,就会将你送入墓中。”
“是大兄负责营造皇后殿下的陵墓么,甚好。”
杨广显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消沉没有斗志的杨笑澜,惊诧地望了他大姐一眼,道:“阿姊,不知汉王一直对陛下说了什么,陛下对四郎竟不满到起了杀心,加上最近外边一直流传着,四郎是阿修罗王,能保这江山社稷,故而陛下今儿才决定让四郎守陵。为了此事,陛下特地通知了杨仆射……”
杨丽华按捺住心中的惊涛,决然道:“我这就去见陛下,求他让我夫妻去一边陲小镇。我倒要问一问他,想当初一再逼迫我再婚,就是为了让我一再失去丈夫么!”
“阿姊不可如此冲动……现如今陛下他怕是不会听得进这话。你若执意去了,陛下恼了说不定连你一并治罪。”
“治罪便治罪,若是笑澜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何意思!”
没想到杨丽华这般斩钉截铁,杨广一时有些愣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劝说他那固执起来无人可挡的姐姐。
这时,杨笑澜握住了杨丽华气得发抖的手,道:“陛下为了江山,又何惜一个女儿,公主不可做此无畏的牺牲。倘若公主不在,子衿、冼朝、若松、惊鸿,她们又该如何是好?公主还有娥英和小孩……”
“可是……可是!”
杨笑澜拍拍她的手,对着杨广拜倒在地,杨广忙将她扶住,她依旧行礼道:“此礼太子殿下请受了,笑澜愿为陛下的千秋守陵,只是,还请太子殿下代为照看府中上下,保她们安全。”
“四郎,这一点,广必然做到。”杨广眼眶微湿,为杨笑澜的慨然所感。
“多谢。”
将杨广送出门后,两人默然回房。杨丽华再难自制,将几案上的茶壶茶杯尽数扫落到地上,怒道:“为何不让我去求陛下,兴许陛下就同意了呢!你怎么能够忍心,怎么能够忍心就说出这番话,让我眼睁睁着看着自己失去你,我无法做到。笑澜,你怎得可以……”
将盛怒的杨丽华抱入怀中,惟有拥抱能使她稍稍平静下来,最后,这位大隋以端庄著称的公主在杨笑澜怀中哭道:“这一次,生同生,死同死。你休要说出个不字。”
陈子衿与冼朝带着杨福、杨幺、若松进房时,地上一片狼藉,杨丽华的泪迹未干,一贯雍容的脸上又是愁又是怒,还隐隐透着无比绝望的感觉,一只手捏着手上的太阳纹戒指,指节发白。与杨丽华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情态。陈子衿招来侍女收拾一地的破碎,冼朝扯着杨丽华安慰。杨笑澜看着从羊同带回的酷似尉迟炽繁的佛像一言不发,待侍女收拾完屋子,关上了门,才将杨广和裴笙的话告知众人。
众人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冼朝咬牙切齿道:“昏君。”
杨福道:“影痕随时可入随时可用。只要笑澜一声令下,驸马府上下愿与笑澜共存亡。”
“影痕?”杨笑澜对后半句置若罔闻。
“是,公主给那避世的村庄取了名字叫作影痕。”
“此名极好,我很喜欢。公主真是有才。”杨笑澜看向杨丽华,面具下的脸笑了一笑,道:“从羊同回朝,听着路上的风声,我便有不祥之感,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皇后的……去世,给了陛下一个契机。有阿修罗王镇守,这江山便万岁了么?哼哼,真是笑话,只是,身为帝王,还是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而,太子此来的目的,我不得不去怀疑。尤其是……尤其是公主说要进宫面见陛下时,太子的态度。太子对江山这般渴望,怎可能放弃这个机会,若说私交,他真与我好到这个份上么?我看倒是未必。若我真如太子所言,离开大兴,谁也不知我会被囚禁在何处,也许,到最后殊途同归,还是去给皇后守陵,守着这大隋江山吧。”
“因此……夫君才将计就计,请太子看顾驸马府?”杨丽华听着她的分析,愈发觉得杨广可疑。
“正是。这一点,太子想必是会做到的。”
“那夫君你,又如何脱身?”
“所谓守陵,无非是在皇后殿下的墓室外等死罢了。兄长负责监造帝陵,对于帝陵的结构至清楚不过,必然会留有暗道。”
“上柱国派人送信与你?”
“不曾。这种时候,驸马府周围想必诸多探子,他怎好这般冒险。”
“那你又如何确定上柱国定会如你所言?”杨丽华的潜台词是,纵然她也相信杨素,可在这生死关头,缘何杨笑澜会如此笃定。须知,这一次杨素出征归来后,与驸马府少了许多往来,和笑澜只碰上过一次面,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杨素的刻意疏远。
屋内的几个人,齐齐看向杨笑澜等她的回答,他们的心中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相较于杨丽华、杨福、杨幺与若松,陈子衿和冼朝对杨素更为信任,他因陀罗的身份和使命是无法抛却的。
“因他是我兄长,我与他一同出生入死,肩负同样的使命。我信他。”杨笑澜说得斩钉截铁,杨丽华却丝毫不买账,对于她来说,这样的说辞并不足够。可杨笑澜却没有要进一步补充交待的打算,只将今后的任务一一交待给杨福和杨幺,她想了好几日算了好几日,这计划大胆、冒险,须得步步为营,若间中一步出错,她的命就丢了。直到中夜,这计划才勉强能串联起来。将惊鸿唤进房内伺候杨丽华沐浴,自己将几人送了出去,特意低声交待了若松特别的任务,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保证公主的安全。若松咬着牙,拍着胸脯应承了下来。
杨素果然如杨笑澜所说的那般,暗地里将墓室的地图送到了大兴善寺。毗卢遮那师傅对这即将发生的一切似有所感,看向杨笑澜的表情总是复杂。杨笑澜忐忑时问他凶吉,他却只叹说,命中自有定数。
一切都在看似井然有序中进行,只是这紧张的气氛一直在京中蔓延。每一个身在局中之人都是明面上四处微笑、寒暄,将众所周知的事情放到暗地里做,明知自己是知情的,却又要当作自己是不知情的,说来也真令人嘀笑皆非。
有时深夜里杨丽华会问,袁守诚曾道,三十八岁时杨笑澜的一道坎,难道说再过七年,她还要面对一次失去笑澜之痛?
杨笑澜听了默不作声,将她抱紧了细细地吻。暗自掰算自己的真实年纪,她几乎都要忘了,如今的自己也确实该是三十八岁,自二十岁那年来到大兴,已然过了十八年。她和杨丽华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六年,间中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但现代一直流传的七年之痒却从未在两人之间出现,甚至那在现代常见的日久生厌的房事也未对两人构成多大的影响。至今,杨丽华低头顺眉的样子依旧让她悸动。
纵然她还有陈子衿,有冼朝,在她的心目中三人并没有高下大小之分,但是对于杨丽华,她会更疼惜顾念一些,因为她很清楚的知道,这个女人总是以她为先。那日她说,生同生,死同死,她信。故而,她还得为她多做些安排。
陈子衿和冼朝在杨笑澜不便之时,担负起了来往大兴善寺接头的职责。非常时刻,两人仍旧不忘练手习武,昼夜不息,杨笑澜见了,心下好生歉意,道:“累你们这般辛苦,我心里过意不去。”
陈子衿与冼朝皆道,一家人不说二家话,况且,这不正是两人的宿命么。
提及宿命,两人相视一眼,传递一个笑澜也不甚明了的眼神。
笑澜扶着两人肩膀温言道:“只消过了这阵,熬过了这道难关,能让我们顺利到影痕,一切也就安稳了。我们在一起历经了如此之多的艰难,这一次,应该也能安然度过吧。”
“但盼如此。”两人同时应道。
这点头的样子太过可爱,笑澜凑了头去,在两人脸上各自亲了一口,这才笑嘻嘻走了。
两人的笑容在笑澜走后才收敛起来,均是一派担忧之色。冼朝问子衿,“那咒语可记得清楚?”
子衿道:“记得,记得十分清楚。”
冼朝道:“那便好。”
到了闰十月二十八日那天,大雪,独孤皇后下葬。
将送葬的大臣甚至杨广、杨谅、杨丽华等拦在了陵外,杨丽华几次提出异议,杨坚都没有理睬。他只带着柳述亲自将灵柩和杨笑澜送到墓中。杨笑澜的顺从有些出乎他的意外,意外之余有一丝愧疚,当杨笑澜请他在她自绝于陵中后,留驸马府一个体面和自由时,杨坚破天荒的答应了,他不会再对杨丽华有丝毫的勉强。在大臣们的美化下,独孤皇后成了妙善菩萨的化身,去世不过是修成正果。而杨笑澜身为阿修罗王,为皇后守陵,就是为妙善菩萨护法,一样是成了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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