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孤岛的妻子(后篇)(1/2)
夜深看着病床边那已经收拢好的白净帘子,很久以前他来的时候就注意过它,但却从来没开口问过,只以为那是病房的标准配置。其实仔细想想就能明白,秦瑶歌怎么可能八个月都没进行过身体清洁呢?应该说是从没撞见过因而忽略了这一点的夜深自己犯蠢而已。
他有些局促地搬过凳子坐到床边,有些讨好地笑了笑。
秦瑶歌刚刚伸手把桌上的那一摞漫画书整理好。刚才阮子衿只是将它们捡起来,却没有码整齐。她侧着身体做这些动作其实很费事,而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事情。或许她只是不想和夜深对视,以逃避刚才那种稍显尴尬的氛围。
但这点儿小活还能耽搁多久?最终她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
愣在了那里。
一无所知的夜深还在纠结着这种时候要说些什么话当作开场白比较好,却见秦瑶歌的眼神在瞬间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变化。
“呃……怎么了?”他又下意识摸了摸脸,“没多热啊……真的很红吗?”
秦瑶歌眯起眼睛,扭过头去,低头盯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相互纠缠的双手,用有些机械般的语气说道:
“……你流鼻血了。”
沉默。
夜深不动声色地从病床头取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孔,然后把染血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秦瑶歌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说:
“还有。”
再擦。
又是一阵沉默。
“对不起。”夜深尽量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说,“我不是故意……”
“别说了。”
“一开始我看到这里拉着帘子就应该反应过来的,没有想到这点是我的错。而且我保证——”
“我让你别、说、了!”
秦瑶歌瞪着他,语气带了些凶狠的意味。夜深讪讪地闭了嘴。
他半是愧疚半是委屈地低头坐在那里,看上去像是被主人责骂的小狗。秦瑶歌再次把视线转开,用硬装出来的大度样子说道:“没关系,我没生你的气。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尽管蓄水池提供的饮食并不缺乏营养,但八个月的监禁疗养生活还是让秦瑶歌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现在她的身材完全走了样,那双结实紧绷的大腿也因长时间没有运动而变得松松垮垮的。她只比夜深大几个月,现在看来却像是有四十岁了。
但人们总是无法将倾注了“感情”的对象和其它人一视同仁,夜深当然也是如此。打个比方,就像是一名妇科医生,平日里在工作中对女性的身体早已司空见惯,但某一天遇到了心仪的女孩,哪怕只是拉拉手都会让他脸红心跳。夜深面对秦瑶歌时也是如此。
所以他一听这话,有些着急忙慌地争辩起来:
“谁说没什么好看的?我就觉得——”
两人的视线相触。秦瑶歌眨了眨眼睛,夜深讷讷地张着嘴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说什么好呢?按照他的意思,当然是想说秦瑶歌仍旧很好看——在他心里,因为是带有“主观”性质的看法,所以这算不上说谎。但把这种话直白地说出口,岂不就像是承认刚才“确实看到了什么”吗?啊……虽然那也是事实啦,但就算这样……
我到底是在烦恼些什么啊?!
夜深少见地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移开了视线。这份纠结的样子落在秦瑶歌的眼中,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他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她想着。自前年向她求婚之后,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笨拙不堪。
她忽然回想起过去的某件事情。那是在她和夜深结婚后不久的一个雨天,她和交大心理咨询室的同事们聚餐,回家时天色已晚,细密的雨丝在风中飞扬着。刚好有一位男同事也住在妇幼保健院附近,便邀请她一路回家。她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到家后还请那人去楼上做客。
夜深是网络写手,平日里就坐在自己的房间码字,像这样的天气他更没有外出的理由,但那天晚上他却少见地不在家。秦瑶歌只是疑惑了一下,并没有多想什么。她为男同事冲了咖啡,谈天说地,讲些办公室八卦,约摸二十分钟后,夜深拿着一把伞开门进屋。
面前的一幕让他愣了一会儿,好像有些把握不准状况。秦瑶歌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她很平常地为两名男性相互介绍。不久那位男同事离去后,夜深站在客厅正中央,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怎么了?”秦瑶歌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问,“你之前做什么去了?外面还下着雨呢……”
“哦……”夜深支支吾吾,“我……去公交站想接你来着……”
“接我?”秦瑶歌看了他一会儿,“可都这么晚了……”
夜深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他没做更多的解释,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一小时后秦瑶歌给自动关机的手机充上电,才从陆续打来的电话中知道今晚都发生了些什么。
傍晚时分,夜深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又想起秦瑶歌今天没有带伞,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拿上雨伞跑去了附近的公交站。秦瑶歌晚上下班会坐公交回来,在夜深的构想中,和新婚妻子一同在夜雨中漫步,或许会是件浪漫的事吧。
可是他在雨中等了将近两小时也没有等到秦瑶歌,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今晚和同事们聚餐呢。他试着拨打秦瑶歌的电话,但很不巧,她的手机没电了,自然不可能打得通。
夜深陷入了惶恐之中。他打电话给自己仅知的几位秦瑶歌的熟人,给交大心理咨询室的座机,最后甚至打给自己的兄长夜永咲,让他做好发动警力进行寻人的准备。
如果他没有在家中看到妻子安然无恙的身影,或许明天——不,当夜程都就会因此而不得安宁吧。
秦瑶歌接电话接得头昏脑胀,就连看似和夜深关系不好的夜永咭也叮嘱了她半天才总算挂断。这件事一开始让她觉得有点儿可笑,但其中却又有些细微之处让她耿耿于怀。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咂摸着这里面的味道。
然后她想到——
或许她和夜深,对这场婚姻的态度是全然不同的。
因为是“协议婚姻”,所以相互之间只要把对方当成是“朋友”——或者说“室友”来对待就好。秦瑶歌本人就是这么做的,朋友之间不需要大事小事都一一报备,所以她和同事去吃饭没有告诉夜深,晚归后发现家里没人也没有主动联系他,甚至和男同事在家中独处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但夜深却不是这样。他对她也像朋友一样尊重,但却像是真正的丈夫一样负起了责任。
秦瑶歌回想着结婚以来的一些事情。夜深总是坐在他自己的小房间中码字,唯独秦瑶歌看电视时,他会托着笔记本来到沙发上和她坐到一起;偶尔,他会以“思考情节”为借口站在门边,偷瞄着秦瑶歌在厨房中忙碌的背影,被发现后假装不经意地转过头去;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事、要和谁见面……都会和她知会一声;她认识的人对他的评价说好点是“稳重”,说难听点就是“阴沉”,但唯独在她面前,他总是表现得有些笨拙、羞涩,甚至狼狈不堪。
他对这场婚姻是真正投注了心力的。
秦瑶歌默默地起身,再次煮了一壶咖啡,走到夜深的房间门前。
“我可以进去吗?”——她想要这么问,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走了进去,反正门是开着的。和她不同,夜深的房门总是敞开的。她把咖啡壶放在桌上,取来杯子为他倒上热饮,然后坐到他的床边。在这过程中夜深停止了码字的动作,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她。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温柔的感情。
那天晚上他们都聊了些什么,秦瑶歌早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对夜深做了一个简单而普通的承诺——“下次如果晚回来,我一定会提前告诉你”。
对于夜深来说,有这一句,或许便胜过千言万语。
不过再后来,她和夜深确实体验了一回雨中漫步的感觉。老实说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因为这个完全没经验的男人准备的居然是一把小巧的女士用伞,仅能勉强遮住一人。一般情侣间一同撑伞,男士总会将伞微微偏向女孩那边,保证她不被雨水淋湿,而自己保住半边身体就好。但夜深这个笨蛋,只顾着手忙脚乱地给秦瑶歌撑伞,又好像怕紧贴在一起不太礼貌似的,硬是要和她隔开一点距离。
在旁人看来,这对年轻人绝对不是什么新婚夫妇,恐怕是哪里的富家小姐和他们家可怜的司机。
夜深整个人在雨里淋了将近半个小时,事后差点儿生了肺炎。
每每回想起这件事,秦瑶歌都会忍俊不禁。
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生活了一年。一年期满后,根据协议,秦瑶歌决定和他离婚。
并不是觉得他不好。一年下来,她对这个男人也有了足够的了解,也曾生出过妥协的想法——“和这个人一起过一辈子也没问题”,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只是六十分及格线的话,世上大多数男人都可以满足要求。
就像是伊坂幸太郎的《金色梦乡》中的那个比喻——
小孩子作业本上会出现的有红花图案的盖章,有“做得好”和“做得非常好”两种。这两者看似很像,但却是存在着差距的。只要稍微动动手,随便哪个孩子都能够从老师那里拿到“做得好”的盖章,但要想在作业本上看到后者,心血、灵感与天赋,所有这些元素缺一不可。
和夜深在一起也不是不行,他偶尔也会有让她心动的时刻。但秦瑶歌还是不免会生出如樋口晴子一般的想法:和夜深在一起,即便一路走到最后,他们能得到的,顶多也只能是“做得好”而已。
而她想要的,是那朵写着“做得非常好”的小红花。
安于现状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但秦瑶歌还很年轻,她想要再多走走看看。
于是她打好了协议书,两人在一个下午坐上了那辆一去无回的公交车。自那以后已经大半年过去了。
他们终究是没能离婚。不知为何,每次想到这点,秦瑶歌心里就有一点庆幸。尽管她明知道,即便他们已经是陌路之人,夜深仍然会为了她留在雨色深红里。
如果是现在呢?现在若能从蓄水池里离开的话,她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秦瑶歌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正在和她讲述近来“外界”发生的事情,包括前几天他又没来由地挨了妹妹永咭的一顿暴打。
秦瑶歌随意地应着。
现在也还是一样。她想着。哪怕再过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你们能拿到的,仍然只是“做得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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