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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且醉金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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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又是一通开解,皇兄虚情假意,皇妹卖惨抹泪儿。星河觉得瞧他们做戏,还不如瞧案头上那只西洋钟,玻璃罩壳里两只珐琅鸟并肩站在一根黄金枝桠上,看着真是恩爱逾常。

太子其实也没那么好的兴致和这个不贴心的妹妹闲话家常,你来我往了几句,公主不耐烦应酬,他也不愿意再坐下去了。拍了拍膝头,起身道:“成了,来了半天,该回了。你好好养着吧,自己身子最要紧。”

暇龄公主站起相送:“哥哥难得上我这儿来,再坐会子吧。”

太子说不了,“下半晌还有晤对,不得闲。”一面走一面把眼儿瞧星河,“你的差还没办完?不跟着伺候?”

星河心里苦闷,眨巴了下眼睛冲公主肃礼,“臣叨扰殿下了,臣告退。”

公主微微颔首,看着她跟在太子身后出了院门,回身一笑道:“这么个人物,太子跟前避猫鼠似的。”

那厢太子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一路无话,出得公主府,那些千户和番子都没入他法眼,倒是一眼瞧见了对面胡同里的楼越亭。

堂堂储君,没有主动和人搭讪的必要,只需静静站着,自然有人过来请跪安。

果然阴影里守候的人知道无可避,上前来扫袖行礼,太子掖着手,声气儿很温和,“楼将军怎么也在呢?”

楼越亭是不卑不亢的脾气,也没有刻意找借口的必要,一板一眼回禀:“臣是受枢密院副使所托,公主府毕竟不是等闲之地,担心宿大人不能全身而退,特在外候着。”

太子意味深长地点头,“宿星海为这妹子操碎心了,恰好孤也是,所以很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啊。”

所有人都在品味太子话里的含义,这句“孤也是”,到底是指他像个哥哥一样关心暇龄公主呢,还是像宿星海一样,关心宿星海的妹妹?

星河低着头一言不发,可能这世上只有自己能解读太子此刻的心情。连“孤”都用上了,如果没猜错,这主儿正琢磨怎么在越亭面前抹黑她。她心里七上八下,“主子,您不是还有晤对吗,臣送您回宫吧。”

太子露出一点含蓄的笑,“天儿还早着呢,你忙什么!有什么话,夜里再说不迟。”

星河被看得发毛,心里还是有成算的,在这类人面前不能太老实,越老实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么示下?”

昭仪说没什么,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后两手交叠按在膝头,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探进一片光带里,边缘细微的波浪纹,看上去有种峥嵘的嶙峋。

“宫里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话也多,鸡一嘴鸭一嘴,越传越不成个体统……我听说,太子爷不愿意亲近跟前几个女官,倒是对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点了一下,当然是点到即止,说完了解围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儿嘛,谁不愿意攀高枝儿,那可是太子爷……但宿大人别忘了,郡王府和你们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间的些些小意儿断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来,“娘娘的教诲,臣绝不敢忘。太子爷有时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违抗。可正因这个,更叫臣明白,臣这样的人,在太子眼里玩意儿似的。谁愿意当玩意儿呢,请娘娘明断。”

昭仪的笑容从那种含蓄的、透着深意的揣测,转而变成了一种大爱无疆式的圆融。

“我知道你心气儿高,想当初你家老太爷啊,那可是个宁折不弯的好官。后来可惜了……”复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宫里的女人,但凡出挑些个,都是这样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这脾气,也真是狗啃月亮。先头指了婚的那个死了,转年再聘一个就是了,任是感情深,总不能一辈子不娶,你说是吧?”

星河诺诺称是,关于这个她也想不明白。当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但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殒,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应当,可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说不过去了。

左昭仪自然不是真的关心太子婚配问题,要依着她,太子爷一辈子不娶才好呢。原还猜测,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间真有了情,转念一想又说不通,主子要个把女人还不容易么,看上了就收房,偷鸡摸狗小来小往,哪儿来那么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暂且摸不透,她也懒得费那神。看看时辰钟,差不多了,“说了这半天话,没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给主子办差。”她轻飘飘打了回票,因为给鸟喂食儿的时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锅出来,想想这宫里,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没人觉得她是清白的了。

对插着袖子走在夹道里,太阳不怎么耀眼,但袖口的金丝绣线晒久了,触上去也发烫。深深叹口气,白雾茫茫在眼前铺陈开,雾气消散了,那红墙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还如她初进宫时一样浓丽冷漠。

左昭仪提到她祖父,那是脸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脑子里的人。瘦高的小老头,府上养了个躺着比站着高的先生。平时没什么大爱好,闲了喝喝小酒、下下围棋,年纪再大点儿,含饴弄孙,连应酬都极少。可就是这样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个月大狱。后来接出来,自己和自己较劲儿,没过多久就谢世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老古话真是千年万世都不过时。就像现在的情境,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这墙根儿,阴影底下又冷又浊。

祖父那时候任京兆尹,断的全是皇城里的案子,一辈子刚正又审慎,口碑也极好。他别号慎斋,所以京里人都管他叫慎斋公,直到今天,当初打过交道的老人儿提起他,还直竖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捡起一块砖砸进人堆里,十个有八个和皇上沾亲。京里的案子不好断,光照律法办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时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谁生,要谁死,你心里得有谱儿。万一时运不济,上意偏颇了,宫里的主子下不来台,那窟窿由谁来填?当然是你。

慎斋公就是给填了窟窿,出狱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劳”,并非翻案。但事实如何,皇上心里有数,因此给他的儿孙们一再加官。他们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继续活着,不能记仇,还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荡。

星河嘲讽地一笑,连她这个官,也是踩在慎斋公的肩头上得来的。本来不需要优恤,优恤到最后一家子和简平郡王牵扯不清。左昭仪的那句“好好给主子办差”,主子并非指太子,是指简平郡王。

听主子的话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点都不想当奴才。进入控戎司后逐渐尝到了甜头,权力那东西,沾染了会上瘾。原先还只是在文书上转圈子,一旦拿住实权,大展拳脚的时候才真正来临。

抬眼看日头,已然散朝了,她加紧步子赶回东宫,过嘉德门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两旁,宫门都有站班的侍卫,一个个甲胄加身,威风凛凛的模样。通常宫女不许从这里进出,女官却没有限制。星河不属于这两个机构,但常跟在太子身边,同舍人、赞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见一位司直郎,问太子爷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儿不痛快啦,刚才发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脚,这会儿回丽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从何而起,又不好多问,心里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赶向了丽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头看,德全抱着拂尘,眯觑着眼睛在滴水下鹄立。见她来什么都没说,容长脸儿都快拉到肚脐眼了。伸出一根手指头朝里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里。上头的脾气喜怒无常,这是当权者的通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连揉都不敢当着主子的面揉一下。

星河提袍进殿里,殿宇深深,门窗都开着,阳光在金砖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金色的菱形。正殿里满室静谧,几个侍立的宫女垂着头,连喘气都加着小心。往西边去,西暖阁里有太子的书房,星河拿眼睛询问垂帘外站班的司门,她微微颔首,替她打起了软帘。

炮仗要炸,得有个点引线的人,谁沾上谁倒霉是肯定的。星河硬着头皮进去,瞥见窗前一片鸦青色的袍角,也没敢细看,掖着手向上回禀:“臣从凤雏宫回来了,昭仪娘娘已然大安,看精神头很好,臣特来向主子复命。”

窗前的人没言声,依旧静静立在那里。星河微抬起眼,触目所及的步步锦隔窗前,细小的微尘在光线里上下浮动,有种如梦般的惆怅。

“主子……”等不来示下,她壮胆叫了声,“要没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窗前的人话很简短,“别忙。”

地上铺着上好的芙蓉宝相栽绒毯,脚踩上去如在云端。太子负手踱步,袍角带起一片清幽,和炉里正燃的白梅勾缠,调和出澹远的香气。

“我今儿听人念了一首诗。”金玉般的声线总有一股凉薄的味道,不紧不慢地低吟,“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1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万般人事须朦胧,驳也无用,议也无用。”

星河讶然抬起眼来,“主子从哪里听来的?”

“从哪里听来的?外头都传遍了。”他冷冷一哂道,“叫我心惊的不是旁的,是这诗里透出来的那股子明哲保身的腐朽味道。我要这王朝鼎盛,京官尽忠远不够,那些外放两江的,督察盐政钱粮的,短了哪头,朝廷都受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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