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了断(2/2)
一瞬间,黑雾轰然一声被打散,化为一缕缕缭绕的黑气,在瓢泼的大雨中消于无形。
一道身影,忽然重重地跌至雨地中,远远滑落在云烟的脚边,女子停步,看了看殿中因力尽而栽落的红衣身影,又低首看向脚下口中涌出大片鲜血的崔命。
雨地里有两道身影,一道站着,一道躺着,站着的是云烟,躺着的是崔命,半晌云烟蹲下身,按上了他的脉,道:“你的心脉都已被震裂了。”
崔命迎着大雨,艰难地抬起眼,看她。
无数细针一般的雨水从铁色的苍穹不断打下,落在脸上生硬地疼,崔命眯着眼,看着上方面色沉稳的女子,半晌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云烟不语,她知道他是在和她的母亲说话。她虽然不知道崔命和柳容华的关系,但她知道一个将死之人的话,大多都是真挚的。
于是她将手臂搁在崔命的颈下,微微抚起他,后者颇为虚弱地喘-息着,旋即笑道:“你是来接我的吗……真好,死前还能见到你一次……”
他唇角的鲜血已被大雨冲刷殆尽,颜色看起来苍白得可怕,然而他却笑了,如凋零的白色花朵一般,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然而崔命的心跳却渐渐停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云烟垂眸,看着这个强者榜第八的、刚刚还好好的人在自己的眼皮下转眼便死去,她心中除了惋惜,就只剩喟然。
江湖之大,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很多时候还来不及悲天悯人,下一场生死搏斗便又已开始。
云烟将崔命的尸体放在檐下,确保他不再被雨淋湿,旋即她走到殿门处,看向里面气息微弱,眼神却亮得可怕的红裙女人。
绯缦跌在地板上,半个身子靠着殿柱,目光极有敌意的看着云烟,想必如果不是她现在遭“惑瞳”反噬身体极其损耗,恐怕早就已经扑过去杀了云烟,将其真气据为己有。
“我刚刚见过笑忘了,他被困在牧流芳的书房里,很快就出来。还有成书,你的孩子,和他一起落下悬崖的那个女子是我,不过我没有死,他也没有死,他现在在你们万花谷附近的寺庙里,有僧人照顾他,所以你不用担心。”
云烟说着一边向绯缦走过去,后者抬起美眸,目光颇为警惕而疑惑地盯着她,警惕她会趁人之危,疑惑她为什么会告诉自己这些。
云烟在绯缦面前蹲下,看着她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所以现在我也想问你一些事,比如,文萱。”
绯缦听她问起文萱,一时不由怔了怔,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太久远了,一直埋在心底不敢去翻开,因为她对这个人有愧,更对她们的恩师有愧。
绯缦沉默着,美眸长睫微微下垂,她似是想起了那段尘封多年的过往,神色渐渐地松懈。半晌之后,她的神色忽然又恢复成了之前那样,带着敌意,却还多了一份睥睨,是属于强者和前辈的那份自傲。
她看向云烟,主动开口道:“你的幻花诀,是文萱教的吧。”
云烟颔首并未否认,绯缦盯着她,唇角却忽然出现一个冷笑,道:“没想到她在被逐出师门之后,居然将本派绝学传给外人。作为曾经的同门姐妹,我对她已是仁至义尽,没有再派人追杀,你今日又为何无端提起她?”
云烟道:“我很早就想知道关于文萱为什么被驱逐出万花谷了。比如那场武道大会,我要加入万花谷,就只是想去探查真相,不过你老是觊觎我的功力,去了也是羊入虎口。今天趁你状态不行,所以我才问起。”
绯缦冷哼道:“文萱谋杀恩师,意图夺取掌门之位,罪行滔天,本该在门中就地正法,谁料竟被她给跑了。”
文萱对云烟有扶养之恩,虽有主仆之分,但两人在外流浪多年,早已将彼此当做最亲的人,文萱对云烟来说,不光是师傅,更是如母亲一般的存在,然而如今却听到绯缦如此污蔑文萱,云烟心中暗怒,眉毛都跟着跳了一跳。
她沉下气,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我昨天去了万花谷,看过白月留下的遗物,里面有一本书,记载了她的平生,还有你和文萱的事。你和文萱从小便是一起在万花谷长大,情同姐妹,后来白月中意文萱,意欲把掌门之位留给她,所以你不甘心。”
云烟看着绯缦略有松动的神色,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将白月杀死的,但是你确实成功了,而且还将罪名嫁祸给文萱,自己则顺理成章地拿到了掌门令牌,对吗?”
绯缦的眼神一直在飘,直到听到云烟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倏地死死盯住了她,道:“胡言乱语!”
“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到底真相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想告诉你,错不悔改的话,等你去地下见了文萱,她是会生气的。”
闻言绯缦脸色微微一变,道:“她死了?!”
云烟微微抬起头,心中悲愤之情-欲涌而出,却仍是生生忍住了,只语气平静地道:“是的,在三年前被赵忠打伤,不愈而亡。”
绯缦闻言脸色一僵,她唇角牵了牵,不知道是想露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半晌她忽然笑了,在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中放声大笑,笑声放肆快意,回响在因打斗而破损一片的殿中,激起云烟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火山一般顷刻喷薄而出。
她一把抓过仰首放笑的绯缦,低下头瞪着她狠狠地道:“她死了!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不愈而亡!她死了!”
绯缦的笑声顿时停住,旋即她缓缓转眼,看着云烟,那眼神里充满迷茫,似乎不知道后者说的是什么,然后她一笑,反问云烟道:“她死了,不是正合我意吗?”
云烟眉头紧皱地盯着绯缦,呼吸也开始急促,她沉声道:“她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姐妹!如今她死了,死在了曾经互为同门的手下,你怎么还笑得出来?!赵忠你还记得吗?你当上万花谷的掌门时,对门中所有男弟子进行杀恶逐善,赵忠就是被你追杀在内的其中之一,他对你心怀怨恨,却将仇报在了文萱身上!”
云烟看着绯缦毫无波动的脸色,心中愈发愤怒,她霍然揪着绯缦的衣襟,将其一把拉近自己,朝后者狠狠地大声质问道:“你告诉我,文萱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逼得你们一个两个都要置她于死地!赵忠也是,你也是,文萱到底何罪之有,你们之间的仇恨为什么要用文萱的生命来化解?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啊?!啊?!!”
一滴眼泪,从云烟的眼眶中流出,滴在绯缦脸上,后者一顿,双眸正视向云烟,轻声道:“杀了我。”
云烟蹭地起身,拔剑,剑尖霍然一指,“我早就想杀了你!”
她气到浑身颤抖,握着剑柄的手却依旧稳稳牢固,她看着坐在那里的绯缦,呼吸紧促而慌乱。明明后者现在实力大退,而且一心求死,云烟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她明明是看着绯缦,眼前却浮现笑忘的身影,他尤胜女子的一颦一笑,真挚而纯粹的感情,俱都在此刻涌上云烟的心头,令得女子一时不能做下抉择,挣扎得十分痛苦,连握剑的手也开始隐隐颤抖起来。
她本想对绯缦说,如果你就此知错,告诉万花谷的弟子们文萱是清白的,那么她就放过她,从此销怨两清。可是绯缦会那样做吗?她那种性格,能听进并同意自己的话吗?云烟自己都知道,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僵持着,殿中十分寂静,只听见云烟急促沉重的呼吸声。绯缦和她对视着,半晌突兀地笑了出来,颇为轻蔑地道:“怎么还不下手?你难道不想杀了我替文萱报仇吗?”
云烟看着她仍无悔改的样子,不由愈发握紧了手中的剑,然而她身子却在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紧张,挣扎,还是愤怒。
“来吧,杀了我,像我杀掉白月那样,趁人之危。”
云烟听她说起白月,顿时出声低喝道:“你和白月可不一样!她没有错,而你是死有余辜!”
绯缦见云烟反应激烈,不由格格地笑起来,一边顺着她的话承认道:“对,我是死有余辜,我趁对我恩重如山的师父在虚弱闭关时杀了她,又嫁祸给我情同手足的姐妹,故意污蔑陷害她,我还下令杀掉了万花谷那么多的男弟子,更将我爱的男人亲手打成重伤。我是有罪,而且罪恶滔天,可你现在做着的,不是和我当年一样的事情吗?趁人之危,卑劣行径。”
“你住口!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云烟大喝道:“我告诉你,我不管什么卑劣不卑劣,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我只是要为我的师傅洗清冤屈!如果做不到,我就杀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就来啊!来杀我!”绯缦倾身凑上云烟的剑,看着她一字字地道:“杀了我,你就能替文萱报仇了,这不是很好吗?她也可以安息,这对你来说不是一直想做的吗?!”
“你以为我不敢吗?!”云烟大喝一声,将剑尖往前一递,抵在绯缦脖颈上,眼眸紧紧地盯着她。
明明只要她再往前一送,绯缦便可以立刻死在她手下,她也能帮文萱报仇雪恨,这是她一直想做的,并且也一直在这个目的而努力,如今马上就要做到了,她却犹豫着下不去手。
绯缦死了,她要怎么跟笑忘交代?笑忘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云烟和自己在做斗争,手中流火也隐隐嗡鸣,暗示着女子复杂的心境,绯缦看也不看她,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此刻被云烟握在手里,她目光向外看去,期盼眷恋地望着殿外的雨界,似是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雨幕厚重,将一切东西都冲刷得模糊起来,然而在廊下却有一道身影,正缓缓而来,那身影走得很慢,却一直没有停下。
绯缦看着那身影,不自觉轻轻地笑起来。
“你知道,忘儿最喜欢什么吗?”
她忽然轻声问道,云烟闻言一怔,却听前者继续说道:“他最喜欢在私下的时候卸下粉黛,换上男装,做真正的自己。”
云烟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绯缦继续说道:“他在万花谷呆了二十年,只有在武道大会召开的时候我才会同意他出去,其他时间,比如那次陆初言成为太清宫掌门的时候,是他求了我好久我才同意他去的。”她看向云烟,道:“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想去那种场合,只是因为想看你。”
云烟眉头微蹙,不明白绯缦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这些,绯缦道:“我一直都很讨厌你,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感觉忘儿脱离了我的手心,他竟出言和我相对,在没遇到你之前,他从来不会这样。”
云烟不语,脑中却回想起她上次来万花谷时,笑忘曾救她的情形,少年为了她的安全竟与自己的母亲犯翻脸,甚至不惜以性命相逼,到最后不光还放走了自己,还将往生花拱手相让。
“可我现在又不讨厌你了。”绯缦又忽然道:“你在霓裳皇宫出现,是来救忘儿的吧,忘儿没有交错朋友,可是我只是因为这件事而不讨厌你,并没有接受你,更没有喜欢你。”
云烟道:“我不在乎,也不需要。”
绯缦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苍凉,旋即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不知道成书离了我,会不会哭闹,说实话,我还是舍不得他的。”
云烟闻言沉默,不置可否,绯缦就算对别人再狠,但是却对自己的孩子十分疼爱,撇开立场来说,云烟认为她绝对是一个好母亲。
她看向绯缦,道:“所以我不想杀你,不管恩怨如何,你作为母亲的身份,确实让我敬佩。”
她不想杀绯缦,不想因为绯缦而和笑忘决裂,更不想被笑忘记恨。
她叹息一声,握剑的手微微松开,长剑已然不稳,绯缦却忽然欺身而上,玉手握住剑身,将剑刃往自己心口用力一送。
“哧!——”
锋利的剑刃顿时没入大半,深深刺在绯缦的心口处,溅起的血染红了云烟的半张脸,女子满面震惊,呆呆地看着绯缦。
然而那红裙女子却狠狠拔出剑,又喷出一口鲜血,她咳了几声,笑道:“我其实很早……很早就想去陪师父和文萱师妹了……但是又怕她们不原谅我……如今终于能够实现,我……解脱了……”
她说着,那双世间少有的美眸也终于缓缓闭上,云烟看着那一贯妖娆嚣张的女子,此刻就如一朵萎靡的红花一般躺在那里,一时不由呆呆地愣住。
她的手颤抖着,连掉落在地上的剑也不敢去捡,她不敢相信绯缦会突然上来送死,然而如今真的看到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直希望她死,可如今她真的死在她面前,云烟却慌乱了。
她双手扶住绯缦的肩膀,却听闻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她还没来得及转过头,便听到一道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
“母亲!!!”
笑忘奔了过来,他不顾自己还有伤在身,直直奔了过来,扑在绯缦的脚边,云烟脚下一软退开一步,愣愣地看着面色悲痛的笑忘。
她想说不是她杀的绯缦,不是她下的手。
“母亲……”笑忘凑近绯缦的尸体,看着那一向冷艳此刻却苍白平和的面容,眼泪便扑簌落了下来,他颤声道:“您看看我啊母亲,我是忘儿,我没有事……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云烟听着他声音里包含的痛苦和绝望,眼泪不知何时也已流出了眼眶。
她过去想安慰笑忘,却被后者一把拂开。
云烟一滞,身形顿时生生僵住,连即将要说出的话语也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半晌她突然扑过去,双手按上绯缦的肩用力摇晃着,大声质问道:“你干什么啊?!你要死为什么要借我的剑死?!你起来告诉他,告诉他我没有杀你!你起来啊!!”
“够了!!!”
笑忘猛地狠狠推开她,他脸上沾满了泪水,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云烟,道:“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你,滚。”
滚。
云烟浑身一冷,有些慌乱地颤声解释道:“不是我杀的,不是……”
“滚!!!”
笑忘大喝道,泪水也再次滑落而下,他开口,声音决绝,一字一顿地道:“从今以后,我们二人……恩断义绝。”
云烟愣愣地看着他,那般她从未见过的绝情的面容,令得女子呼吸一窒,半晌她起身,有些失落地捡起自己的剑,道:“好,不过前提是,让我送你出去。”
笑忘冷笑一声,撇过头道:“我不需要。”
云烟却强硬地过来扶他:“走。”
“我不走!”笑忘甩开她的手,却被云烟再次握住了手腕,她低眸,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忽然沉稳得可怕:“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你,你不能让我白跑一趟,而且,成书还无人照顾。”
笑忘迎目对上,看着她颇有凌乱的发和疲倦的面色,心中突然便升起不忍之情,半晌他别过脸去,道:“我要带母亲走。”
云烟二话不说,弯身扛起绯缦的尸体,又向笑忘递出手去,笑忘紧咬着唇,半晌伸出手,放在她手心。
云烟带着他出去,跨出殿门的时候看见崔命的尸体,女子不由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便不再停留,只带着笑忘离开。
崔命是牧羽的护卫,他死了必然会得到厚葬,而绯缦不一样,牧流芳栽赃陷害,她现在多半已变成了全霓裳的敌人,留在这里,一定尸骨无存。
雨下得太大了,不知是因为穿得薄还是因为悲伤,笑忘只感觉寒意侵体,心神也混乱起来,浑浑噩噩间,笑忘只感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却十分温暖,如救命浮木一般,将他紧紧牵住。
母亲有没有这般牵过他的手?笑忘模糊地想,是有的,但屈指可数。
云烟带着他穿过了多少个路口,躲过了多少巡逻,笑忘记不得也看不清了。他微微闭上眼,感觉身体有些疲惫,脚步也愈发沉重,他有些绝望地想,就在这死掉好了,还可以很快去陪母亲。
于是他闭上眼,任由身体向后跌去。
跌在雪白的虎背上。
云烟看着昏过去的笑忘,抿了抿唇,说道:“还好你来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走吧,先找地方给他包扎伤口。”
接住笑忘的小白低吼了一声,旋即便和云烟一同奔逸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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