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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山道邂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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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仲冬三十,厩下了第一场雪。( )

雪粒子细如盐洒,落地即化,是以这雪虽从四更起落到白日午时仍没止势,但城中却没能停雪,唯城外丘山的枝梢林巅洒了层薄停不匀的白,铺陈在疏枝绿叶间,初初显出冬宴致。

过了午,雪末子仍在天空飘洒,却已有三三两两的风雅之士,带着僮仆吆车出城,登栖霞、攀葛岭,扯了毡子临雪煮茶,一边品茗一边赏景,好不快哉惬意。

这时,在厩南城外的八蟠岭下,也正有两乘马车一先一后进入蜿蜒山道,迎着寒风细押缓行上。

这处山岭位于凤凰山北脉,因山势起伏蜿蜒如蟠而得名,距南城门约摸十来里路,相比葛岭栖霞山这几处厩胜景而言并不算出名,少有文人雅士来此游赏,但自九月和靖处士尹焞从洛阳迁居八蟠岭后,这道不出名的岭丘便成了京中名士热访之地。

此时于这雪天驶入八蟠岭的,想必十九不是为赏雪,而是为和靖处士而至。

当先的一车拱顶挑出长檐,檐下朱红垂绦,车门和棂格窗的垂帘均是以双织紫绢面裹看色制应是四品以上官宦乘驾;其后一车檐浅无垂绦,车门青布挂帘,当为僮仆乘坐。

车行得慢。

这山道依山势而筑,蜿蜒盘旋不便疾驰,又逢落雪天,道湿路滑,车夫不敢行得太快,握着缰绳小心控马。

前头的车内铺着松软地毯,厚帘隔着寒风不进,车厢暖意融融。

车内斜倚着靠垫的是位六十余岁的老者,戴着垂脚幞头,身上一件镶紫貂毛织锦暗绫面皮袍,外罩紫面滚貂毛大氅,面色腊黄,似乎久带病体,一双肿泡老眼开阖间却别有精神。老者对面端坐的是位同样戴了幞头衣着裘袍风氅的男子,年届不惑,貌相俊雅斯文,两道眉毛却生的浓黑平直,透出两分坚梗。

车内安静,无人说话。老者本拢着袖炉闭目养神,马车进山道时他忽的睁眼开口,“明仲,将今晨的报纸再读一读。”

“是,父亲!”

裘袍文士合上手中正在翻阅的厚厚一沓线渡册的书稿,小心放入车中置物的木格里,又从另一道木格中抽出那份叠得整齐的《西湖时报》,似乎知道父亲指的哪一篇,顾自翻开读道:“捍共济义道,会首上书请权责。”

读罢标题他语气顿了顿,又继续往下读正文:

“继徽州案发,共济会粮曾遭贪官偷梁换柱亦广为人知。由此,民众不得不担心,徽州污墨事件是否会再度发生?共济会又如何确保共济之粮确乎援了灾民之难,而非肥了贪官之私?……若济民之举是养贪蠹,则民众善举何用?”

“应民众之疑,共济会首名可秀道:圣人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谓之大同。是以仁者爱人,善者济人,共济之举即是以‘承圣人弘志、扬天下大道’为愿!然,古之大道由来多艰,未有不经搓磨者,若因一时之污而滞,则此道夭矣……我等既以共济为道,当择善而固执,遇艰更显秉志不移,临风自当奋起而上……”

“善哉噫也!”胡安国听到此似突然引发心中感触,虽然早看过此段,却仍禁不住叹得一声,“大道多艰,吾辈更当秉志不移,然也!”

胡寅知父亲定是思及“程学”与“王学”之争的曲折,点了点头,方要继续往下,胡安国却挥了挥手止住,“不必读了。”

胡寅应声将报纸又折齐搁回木格。胡安国想着这文后面的内容,垂目喃喃:“想来,名可秀的上书早就递到了户部……这叶少蘮(叶梦得)的口风倒是紧,若非报上道出,我等竟是不知。”

胡寅惊讶耸眉,“父亲是说,名可秀一早已呈书户部,要求朝廷授给共济会监赈权?”

胡安国缓缓点了点头,“名可秀既然在报上公开说上书请命,以她今时诸般身份,又岂能虚言诳之?必是早递了书,这番公开,既是回应了民间质疑,也是逼着户部不能拖着掖着。明儿初一,恰是朝会,若不出意外,叶少蘮必会将此事呈请殿议。”他说着拢了拢袖底手炉,炭中暖意却似乎到达不了心底。

胡寅观父亲神情,竟似在为明日朝议担忧。他不由心头诧然,难不成,皇上真会允了这荒谬之请?

又一想,父亲身子不便,却不顾雪天,执意拜访和靖处士,看来不是为了处士编修的《吕氏乡约》,而是想就这事探个底……名可秀若上书户部,必要事先知会监事尹和靖……奇了,难道处士竟未拒阻?或是那名可秀独断孤行?

无论怎个究竟,此事确需探个分明。

一时父子二人各自沉思,车内又安静下来,唯闻马蹄行进在山道上的踢踏声。

胡安国忽然倾了倾耳,似是在专注马蹄踏道之声。听得片刻,他双眼微睁,语气里有惊讶,“这是石板道?”

“是,父亲。从山脚到岭上处士居处,这一溜山道全是麻石铺路。”

胡寅应声点头。他此前到过八蟠岭代父拜会尹焞,坐车初入这山道时也是吃了一惊。修路不易,修山路更不易,更遑论以石板垫道、宽以行车?这其中所耗人力物力可想而知!他感慨下叹道:“如此,倒是方便了造访和靖处士!”

胡安国摇头,“此道必非为尹和靖而修。”

胡寅赞佩看了父亲一眼,“正如父亲所言!处士九月方至厩,这石道却已有了些年头。另外,处士岭上居屋也并非新建,上回听先生道,这山居乃名中慧所赠……”

“名中慧?”胡安国咦了声。

“名可秀的表字。孩儿也是听尹先生说起时方知。”

“唔?”胡安国摸着手炉子。

胡寅道:“大略是取秀外慧中之意。”

胡安国抽出只手捋着花白须子。过了会,他摇摇头,“未必。或是喻作……慧极执中!”

——“中”者,道也。

胡寅诧然一惊[极执中?……对一女子,这立意太过了吧!……他心中疑惑,面上便带出不然,正待相询父亲,忽的想起和靖处士那句随口感慨:中慧,虽为女子,其志如鸿;论道之用民,吾不及也!

他原以为是处士自谦,微笑听罢并未在意,此刻听得父亲所言不由回想起来,顿时心头一震。和靖处士品性高洁,犹质朴敦直,他若赞一人,必是一即一、二即二,绝无一言增减。名可秀既被赞为“其志如鸿”,定不作虚!

他浓黑平直的双眉蹙紧,抚着唇须细作忖思。

作为起居鄌,胡寅须长时侍在赵构身侧记注皇帝言行。他记起监察御史陈匡从徽州呈入赈案奏疏后,官家喜言慨叹共济会功不可没。其后三司会审,共济会一则公告将徽案曝露于众,报上评论再推波助澜,由是厩民怒愤发,舆论如潮,推动徽案死罪定论,报端又启对共济会的质疑,名可秀因此上书应对……似乎,是为势所逼!

胡寅这时却隐约觉出蹊跷。这一环接一环,发生的如此顺理成章,似乎自然而然的应势而生,但前后一串起来细想,倒像有根无形的丝线相连,隐隐有人为的痕迹……若名可秀的上书不是被势所逼而为,那就是借势而起,甚或是……造势生势?

他深想下去不由心口一悚,只觉这揣疑太不可思议!……若真是有人幕后操纵,这需得多深的筹谋和布局?!……若归结为那女子,是不是太高估她的心机手段了?“父亲……”他迟疑地张了张口,又止住。

胡安国拢着手炉,听着马蹄踏在石板道上的踢踏声,双眼似阖似启。仿佛没有注意儿子的欲言又止,慢言细语说了句“这一溜山道必是耗费不浅”,竟又拉回到开初话题。

胡寅一怔,揣摸父亲话中之意。不一会儿,道:“父亲,您是想说,名可秀既肯为一座山居花费心思,若真有所图,必将更能筹谋用事不惜财力……就如之前谋共济会时,一掷十万石以搏会首!”

胡安国微笑捋须,知儿子已看清想清一些事,眼含赞赏,点头道:“为善亦为谋事!——君子虽不当以恶意揣人,然世间险恶,人心不古,无私而义于善者鲜矣。名可秀慧极执中,其志或远,其谋或深,近来已初现端倪,虽是女子,亦不可小觑!”

胡寅点头,“父亲所言甚是!”又沉了沉眉,疑虑道,“若近来之事真有她心机在内,这上书朝廷请命监赈权,于共济会何利?于她又何利?这天灾一去,赈事便消,这监权便如水中泡影要来何用?”

胡安国微噫口气,肿泡的眼底也掠过几分不定。名可秀此谋,实难看透!但无论她要这监赈权为何,此女既衔江南之富,又领一众枭雄,其谋于朝廷未知是利是损,不可不防!

父子俩这番言谈间车已入半山岭,若非碰上这落雪天气,早已到岭上。

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

不是一声两声,而是几十只马蹄子同时踏在道上的密集震荡。

车夫惊咦一声,手中缰绳紧了紧,探头朝前张望。车头转过一道弯,便见前方山道远远驰来四五骑,中间一辆马车,其后又有四五骑。虽是雪天山道,其势却疾,转眼间便近。

前头的车夫“吁”一声,勒住缰。两乘马车相继停住。

来骑早看见道上马车,将到十余丈时马速已缓,踩着整齐如鼓点般的蹄声“哒哒哒”近前,无论疾奔还是策行,前后队形严整,始终不乱,可见训练有素。

车夫遥遥望见时便心想: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卫队,端的骑术惊人!

“胡四?”

胡寅叩了叩车壁询问。

车夫回头禀道:“报大官人,前方来了十骑一车堵了路,行不过去。”

这一问一回间,前方车马已近在五丈内。

当先五骑黑衣乌靴,车后五骑也是一色黑衣劲服,面冷如铁,目光如箭。虽是策马缓行,那股子浑然天成的气势却如山般威压而至。

胡四手一抖,缰下马儿也被这股气势所逼,喷了个响鼻儿,不安地动着蹄子。

车内的胡氏父子也生出感觉,胡安国睁了睁眼。胡寅倾身朝前挑开道帘缝,视线所及,顿时一震。

前后十骑如铁,蹄声整齐如军,护着中间一辆清油漆壁的马车。

他一眼看出那车厢的木质是贵重楠木,车顶檐角垂杏绦丝穗,前悬天青流云织锦帘,观色制非为官宦,然整驾车却透出股尊雅大气。那辕座驭者更非等闲,虽然垂笠看不清面容,但其身稳如磐石,其势如渊渟岳峙,绝不是一般车夫。驭者已如此,可想车中人若何!

再看那群黑衣骑卫,顶着宴骑行,身上却不见水湿。只见那雪粒子方落至头顶,便似遇到一重无形阻隔,悄没声息地飘了开去。

胡寅心中惊震难言。

这群人既从八蟠岭上下来,想必是造访和靖处士而归。他心中遍数与和靖处士有可能来往者,其中非官非仕却有这般气势,又有高手护卫如众,这车中为何人,已是昭然若揭——

真可谓是,才说曹操,曹操就到!

车夫胡四心中暗急。这一截都是窄道,只容得一个车身,如何过去?他望了眼前方勒缰而停的黑衣五骑,触到锐利如箭的目光又是一怵,哪敢让这些人退道!他有心想掉转马头后退,又怕落了自家大人的颜面。一时踌躇两难,大冷天的,手里缰绳竟捏出汗来。

胡寅撤帘回身,正想道出心中猜测,胡安国已半眯眼道:“明仲,吩咐胡四掉转马头退后,到宽处让行。”

胡寅闻声惊讶,父亲竟给一后辈女子让道?见胡安国态度甚坚,只得点头,“喏!”

恰在这时,一道清冽悦耳嗓音从前方传来,“前面可是崇安武夷先生车驾?晚辈名可秀有礼!”

胡安国是崇安人(福建武夷),以经学闻世,文人敬称武夷先生。名可秀以武夷先生相称,又自承后辈,显出对胡安国的尊重,却也巧妙避开了他的官家身份。

胡安国老眼张了张,心想这女子果然狡诘,口中应道:“原来是名会首!山道巧遇,实乃幸会!”

名可秀清声一笑,“路遇先生,是晚辈之幸也!……本应下车执后辈礼,又恐天宴寒误了先生行程,唯怀愧遥相致礼!他日得机,必为今日之失向先生请恕!”

胡安国捋须哈哈一笑,道:“名会首执善道以济灾饥,老夫敬也;又择善道而固执,遇艰而志不移,老夫佩也s进可畏,老夫朽木之身不过添长年岁耳,岂敢妄自尊老!”

他先以名可秀共济会的身份相称,话里又谦中蕴刚,暗含执以善道的劝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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