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心机(2/2)
全城恢复平静比王恕预想的还要,只不过是短短两天,整个南京城就又商贩林立,游人如织了,秦淮河的河畔水上,是美女如云,士绅如蚁,画舫如织。那些非常想要夺得花魁头衔的秦楼楚馆,极尽全力吸引商贾士绅,秦淮风月,原本就是与士子们大力追捧分不开的,此时此刻,哪怕那些一文不名的穷书生都是非常受人待见的,每一个都可能是潜力股,当然,如果能吟诗作曲就好了,一个花魁的诞生,往往伴着一首诗、一曲词或一支最的舞蹈……
整个南京城似乎都陷入了疯狂,商贾士绅疯狂玩乐,秦楼楚馆疯狂拉客,小贩货郎疯狂叫卖……什么都捞不上的,至少也能疯狂的看好戏。
不过,谁会成为本届花魁,大家还是很清楚的,整个秦淮河畔,也就有两位能有资格角逐这个殊荣——惊鸿楼的炎炎姑娘与闲来馆的紫袖姑娘。
娼妓也分三六九等,下等的是“寮”,中等的为“院”,只有最上等的才称为“楼”,惊鸿楼是秦淮河畔一等一的青楼,而炎炎姑娘是楼中最出色的清倌人,年方二八,姿容绝世,琴棋书画,所不精,她其实原名妍妍,只因待人就如同一团蓬勃燃烧的火一般炽热,恨不得把人融化了一样,被众多士子戏称为“炎炎”,她于是索性名炎炎,结果声名胜从前。
闲来馆的紫袖姑娘却与炎炎这个火美人截然不同,闲来馆并非青楼,而只是客人品茗听曲赏歌舞之地,紫袖姑娘年方二九,是这里最出色的姑娘,也是脾气最大的,她只精于琴、弈棋,从来不做第三件事,而且她琴弈棋之时,要是客人说句调笑的话,她立马就翻脸走人,以后这客人就别想踏进闲来馆半步。这位冰山美人如此待人,却居然没有影响闲来馆的生意,反倒使客人们对这位冰美人敬若神明,前来闲来馆捧场的客人不减反增。
六月二十四日夜,花魁大赛正式上演了。
秦淮河上,画船萧鼓,去去来来,船上仕女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河畔人家的露台之上,朱栏绮疏,竹帘纱幔之间,不知有多少玉臂在挥动;两岸士女填溢,争先恐后观赏灯船;那些大型的灯船之间,还有数以百计的小篷船在穿梭来往,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有的十余艘船首尾相连,恰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回旋转折之时,水火激射;船上舟中鏾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令人耳目都不能自主了。
朱佑樘在钱能专门准备的画舫上坐着,耳闻目睹河上岸边这一切,居然觉得心里慌慌的。
见过王恕后的第三天,王恕特意给他摆宴接风,席上作陪的都是王恕与李东阳千挑万选的官员,执掌南京吏部的陈俊,工部尚书胡拱辰,工部右侍郎刘俊,兵部参赞军务耿裕,大理寺卿宋钦,光禄寺卿雷泽,大理寺评事张子麟,礼部员外郎邵宝,还有守备太监钱能。
李东阳跟王恕并没有瞒他们,向他们引见了太子。
太子殿下不是在东宫闭门思过吗?陈俊他们一愣之后,立刻就明白那只是个障眼法了,连忙大礼参拜。
陈俊年近古稀,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在京师做过户部右侍郎、吏部左右侍郎,为人识大体,负德望,只是自成化初年出任南京太常少卿以来,一直就在南京呆着,他现今身体不太好,正考虑着要奏请致仕呢,谁知他还没上奏,王恕倒先被天子批落致仕了,这段时间,他心里一直憋闷得慌。今天听说当今太子就在眼前,一时间惊喜交加,颤抖着双唇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各位请起!”太子伸手示意,大家起身。
“殿下丰姿出众,老奴万分欢喜啊!”钱能再次拜伏在地,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五十好几的人了,虽然保养得还不错,但这满脸是泪的样子,让人怎么看都像是个老婆子在对着孙儿辈装慈祥,让人看着相当的——呃——恶心!
王恕他们都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平静,只有张子麟脸上非常明显的出现鄙弃厌恶之色,他而立之年了,但一向秉性醇正,加上前年才中进士,入官场不到三年,做的又是大理寺评事,对钱能之辈的态度是尽人皆知的,王恕也正是为此才对他另眼相看,而钱能也因为王恕的关系,一直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隐忍着。
相比较之下,比他小了一岁的邵宝反而显得沉稳多了,李东阳在一旁看着非常欣慰,这邵宝是锡人,成化十六年李东阳来南京主持乡试,邵宝中举,是他的门生,可惜次年邵宝会试折戟,前年才中进士,做过许州知州,任上给诸生讲义利公私之辨,毁龙骨,杖遣巫婆神汉,躬课农桑,仿朱子社仓立积散法,行计口浇田法以备凶荒,把许州治理得非常好,但却受小人算计,任期未满而转为南京礼部员外郎,他倒是相当沉得住气,一直谨言慎行。如今碍着太子在眼前,他见了李东阳这位座师,也只能微笑着拱手示意一下,李东阳给他一个赞许的微笑。
“三钱公公,起来吧!”朱佑樘微笑着起身,伸手搀扶钱能。
太子叫老奴三钱公公?还亲手搀扶老奴!一时之间,钱能受宠若惊,他们兄弟四人都是关外女真人,正统三年一起入宫,他排行第三,为此被称为“三钱”,兄弟四人都是在当今圣上手中显贵,只是之前钱能一直巴结万贵妃,如今太子当前,他原本是诚惶诚恐的,只怕太子怪罪他之前的行径,现在看来,太子是非常贤明大度的,趁太子在此逗留期间,好好伺候着,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只要念着这点旧情,那就万事好说话了。
“佑樘蒙父皇恩典,得李先生陪同,效寻常读书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举,此来南京,只是游历,绝不插手政务。”朱佑樘和颜悦色,说话非常谦恭。
陈俊他们点首表示理解,钱能也非常知心的说:“圣上慈爱,殿下之幸啊!老奴一定好好安排,让殿下尽兴而返。”
心底里,他们却都不敢真的这么认为,今上弄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让太子出来见识一下,太子恐怕是肩负着特殊使命而来的吧?
李东阳冷眼旁观,知道这些同僚心里想得都不简单,只好暗自苦笑,他一开始得知要陪伴太子出京时,也认定今上有什么特殊使命给太子,要不是方慕轩的大胆揣测,他至今还不敢确定今上的真实意图。
“秦淮风月,自古闻名,适逢花魁大赛,老奴想请殿下出游一观,还望殿下赏脸!”既来之,则安之,钱能想着巴结太子,没有比花魁大赛好的机会了,王恕他们这些读圣贤书出身的文人,也没觉得太子坐船游秦淮有什么不妥,纷纷赞同,朱佑樘也就不好拒绝了。
钱能于是大费周章准备了一艘画舫,还特意把自己巧取豪夺的不少书画珍品——诸如王右军亲笔字、王维雪景、韩题扇、惠崇斗牛、韩干马、黄筌醉锦卷之类——张挂在画舫之中,希望太子殿下能够看中几件,那样,自己就能尽尽孝心了。
画舫之中,他非常殷勤的引导着朱佑樘观书赏画,非常熟稔的指点河上那些莺莺燕燕,向太子殿下绍介秦淮风月。
那些书画,在钱能跟另一个守备太监王赐斗宝时,宋钦他们都见识过,刘俊忍不住胳膊肘碰碰宋钦,冷笑道:“下血本啦!”他是正统十年的进士,脾气耿直,当年曾经拒绝依附英宗复辟时炙手可热的石亨,正是为此,他在官场四十年,如今也只是个工部右侍郎,此公如今年过花甲,脾性却是老而弥坚。
宋钦笑笑,没说话,一旁的雷泽却深有同感的点头,说:“士英兄所言甚是,趋炎附势,正是此辈本性,兄台不必为这种阉人置气!”
刘俊冲这个比自己晚入官场近二十年的同僚晃晃右手大拇指,说:“时霖贤弟言之有理,如今宗贯先生要回乡了,咱们得保重身体,跟这些奸邪之辈斗下去。”
宋钦跟张子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之色,刘俊虽然说要保重身体,但他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雷泽当年在朝为人抗直,不避权势,曾因上疏直陈戚畹骄恣而遭杖责,差点身死,之后却依旧不改直谏之风,被人称为“铁汉”。可现今,铁汉也早伤痛缠身了。
陈俊年近古稀,胡拱辰已然七十有二,虽然他们同王恕一般精神矍铄,但谁也不知道还能在朝中坚持多久。
张子麟压低声问自己的上司:“王老爷子为何要让钱能知道太子南来的消息?”要是没有这个阉人在侧,他们几个就能对太子殿下畅所欲言了。
宋钦笑笑,同样低低地说:“钱能虽然贪婪骄横,但深知所有的一切来自皇家,太子在此,他就会兢兢业业伺候着,而有他这种所不用其极的人用心守护,殿下才是最安全的。”
张子麟有些吃惊的看着他,宋钦神色忽然严肃起来,说:“子麟,官场之事,瞬息万变,始终保持忠直之心自然必要,但处事之法却不妨直中有曲。商首辅当年还给钱能之母写过墓志。咱们与这些阉人之间,绝不可能完全撇清关系。”商首辅正是明代仅有的两个三元及第之一的商辂,成化四年,显贵之后的钱家兄弟为其母改葬,听闻时为兵部尚书的首辅商辂书法精妙,求他为他们的母亲写一篇墓志,商辂毫不推辞,一挥而就,钱家兄弟为此还送了一笔不小的菲仪。
张子麟看看上司的脸,目光中一片迷惑之色,陷入了深思;一旁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的邵宝看看正站在太子与钱能身边微笑的老师李东阳,眼神中透出恍然大悟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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